建元三年,长安春浅。
刚过了四月天就变长了起来,天朗气清,人却慵懒的很,我赖在卿和殿里,趴在石矶上不肯动。指尖滑过凉凉的桌面,煦暖的春风吹在衣袖上,轻轻翻动。我贪恋这片刻的安宁,一只手顺着桌面上的青石文理一路摸索下来,一双眸子底下,思绪轮转。
苏香携果然不负所望,连续数月,刘彻都歇在了芳邻殿。刘彻的赏赐不断,芳邻殿前自然也是车水马龙,夜夜笙歌,每日往来妃嫔络绎不绝。
这日,卿和殿新来的青衣宫娥很是兴奋,一溜小跑着到我跟前,捧出数匹云锦烟影薄纱,绫罗茜羽细缎,摆在我面前,笑道,“美人快看,婕妤新赏的东西,可是在宫里也不常见呢!”
我转过头来,仍是不肯动,也不说话,一边趴着,一边看她。
她径自略去我的注视,一味只是惊叹,“奴婢从来没见过,一匹布也能做得这样讲究!东西倒没什么,重要的是个名分,这可是皇上亲自赏的,说是这等赏赐宫里一年只能封赏一次,过了这个季,可就算是拿银子往里垫也是没有的!”
许久,她见我不出声,终于从一片锦绣中抬头看我,“美人怎么不说话?这样好的东西,美人难道不喜欢吗?”
我笑望向她,“发髻散了。”
她一怔,腾出一只手摸摸头上刚刚才梳好的流云环丫髻,吃吃笑着,“也就奴婢这么见不得世面,哪里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站起来,盘膝坐到她身后,帮她把发髻重新梳理好,她知道我一向不爱多言,却最好说话,也不推拒,乖乖坐着让我摆弄,眼睛却一刻也离不开那几匹颜色秀雅的织锦,手上一边爱不释手的轻轻抚摸,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什么,艳羡的语气,好笑的模样逗得我只顾着乐,“这么喜欢,便拿了去。听说锦嬷嬷的织工绣工皆是一流,做了衣裳,多给她一套便是。”
她忽然回头,全然不顾被扯乱了的头发,只是高兴地大叫,“真的?”转念,欢喜又变成了犹疑,“可是...可是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替美人喜欢。”
我重新摆正她,一下一下梳理她齐腰的长发,“不必怕婕妤责罚,也不必怕别人议论,只说是我不喜欢,拿去打发你们。只不过要记住,御赐的东西都是有档记载的,别太招摇才是。”她一阵欣喜,没等我帮她梳完头发,她就已经挣开了我,又是一路小跑着,边跑边回头,“那奴婢就放心了,奴婢这就找锦嬷嬷去!...”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已经站起来的她给绊倒了,跌坐在地上,她见我跌倒,吓得赶紧回头扶我,我拉着她的胳膊一个用力,借势把她也给拉倒在地,恶作剧成功,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宫人见我笑得开心,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我忽然拿起手边的湖笔,作势去敲她的头,只是笑的大喘气,骂道,“倒要去问问是哪个嬷嬷带你的,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把我也摔了!”“不敢不敢,下次再也不敢了!美人就饶了我这回吧!”她虽然嘴上谢罪,一只手却一刻不停的腾出来,抢去了我手上的湖笔,抢到手就爬了起来,急急忙忙抱着织锦布匹跑掉了。
我望着那小宫人跌跌撞撞的背影,竟坐在那笑出了声。多好的年纪,还能这样单纯无忧。只是这样天真,未免过于不小心些。低头,笑的无奈,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吗?苏相携能做到今日的地步,不知道背后下了多大的功夫,而我,还是躲在这卿和殿,宁愿跟小宫人来来回回折腾,也不愿踏出去一步。
转身,抬头,回首。一个不经意,竟看到刘彻站在偏殿门外,嘴角一丝笑意,正背手打量我。秋官弓着身子在他身边站着,低下头抿着嘴偷笑。收拾好僵住的笑容,我呆呆立着,半晌才缓缓行了一个礼。刘彻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淡淡说了一句“走吧”,便转身离去。他身边的秋官立即敛了笑意,遵了声诺,尾随而去。
我舒了口气,却再不敢趴回桌子上,只是远远目送刘彻离开,望着他往芳邻殿的方向走去。
走回床榻,困意袭来,我想要翻身睡下,却听见身后一声请安。转身看去,诸色绣鞋,樱色宽袍,宫人淡淡一个礼,便停住动作不再出声。我习以为常,并未看她一眼。心中却冷笑,不过是一次疏忽忘记,她们也可以催的这样紧。也是,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太皇太后面前也是要万死不辞的。我了然,转身往妆镜前走去。一个檀木的四方盒子,纹路清晰,菖蒲点缀,拿起,打开,一股异香扑鼻。我伸出两根手指,麝香从锦囊中取出,仰头,勾出一抹涂在颈项上。
涂完麝香,我将已经用完的盒子递给那宫人,盯着她,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那宫人不紧不慢,接过盒子,藏进袖子里面,“奴婢明日再来,姑娘保重。”我一笑,倒是个通透的人,点头,目送她出去。
太皇太后是否疼爱陈皇后我无从知晓,但是对我们,却是一双双眼睛一步不离的跟着。是棋子,自然就要好好掌控,一子错,满盘皆输的例子不少,况且现在相对于苏相携来说,我的处境要更加安全。只怕她所要承受的,远远不止是一抹麝香而已。
困意全无。
出了卿和殿殿门,远远见到苏相携跟着刘彻的步撵,一同出了芳邻殿。
我挥开宫人,只身快步前往宣室殿外。
宣室殿外一片混乱。满朝文武齐聚,散乱的站着,一个个双眉紧蹙,脸上或是惊骇,或是犹疑,或是扼腕,或是快意,不一而足。我孤身立在廊柱后面,尽量躲得仔细,不过那一片喧嚣,怕也没人会注意到我的不期而至。
“王臧死了!”
几个羽林郎抬着一具已然发黑的尸体,一步步向前,到殿外九十九级黑金石阶下立定,一扔,匆匆退了下去。
所有人挤向前看。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我暗忖,记得刘彻昨日才说过,绣衣的人已经去过地牢了。那这具尸体必然是绣衣杀手团的杰作。可是赵绾...
“让某些人失望了吧?”我仰头去看,太皇太后在殿门前站定,身后是两枚巨大的兽头,九九八十一颗铜钉分散左右,暮色之下,金光四射,太皇太后犹如一尊佛像般敦然肃立。底下还在磕头的大臣们中间,一些人面面相觑,“王臧为何人所害,可有哪位给哀家一个交代?”一双眼睛浑浊,却仿佛看穿一切。一句话,座下立刻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震天的鞭响,马车拉着一架赤黑的棺椁,随行驾车的数十个黄门令,全身素缟,缓缓走来。石阶之下的众臣纷纷侧身,退向两边,浩浩荡荡让出一条路。
“王臧大人,乃汉儒大家,朕,以亭侯之礼收殓其身,以示我大汉对汉室宗臣之敬重!”
刘彻忽然出现,不等通禀,一队白衣白帽的丧礼仪仗已经成功震慑一片窃窃私语。他从棺木之后转出,径直步上台阶。又是一阵跪拜,他却脚步不停。一身金色龙袍,迎风扬起,气势如虹。我望着眼前这一派恢弘的图景,却倍感苍凉。
太皇太后依然站得稳妥。狡兔死,走狗烹,这一幕,她眼里看不见,心里却洞若观火。刘彻俯身朝她叩拜,端端正正,唤了声祖母。太皇太后颔首,“皇帝仁厚,乃我大汉之幸。”刘彻此刻仍旧躬身,大礼未必,“可是哀家方才的问题,却免不得要有个人来回答。皇帝,可知其中原委?”众臣仍是无言。刘彻站起,丝毫不惧,“老祖宗若是真想知道其中原委,倒是有一个人,可以给个交代。”
话音未落,珠玉钗环之声已然响起,苏相携恭谨挪步,双手交叠,低头走来,停在棺木之前。再一细看,他身后的人,竟是赵绾。苏相携不言不语,只是一路谨慎,俯身施礼,请出身后的御史大人。赵绾从她身后走出时,我清楚地听见文武百官低低的抽气声,还有苏相携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太皇太后想必也是听见了响动,但是无法看见眼前的一幕,只能问道,“是谁?”
卫绾上前,跪地,深施一礼,“臣,赵绾,请太皇太后金安。”
闻言,太皇太后一怔,转瞬又是淡然,挥手挡去,“免了吧。地牢一夜,辛苦赵卿了。”我勾唇,的确是辛苦,逃得过罪罚,逃得过绣衣,却还是逃不过演这一出好戏。
太皇太后微微偏头,询问着,“赵卿可有什么话要对哀家说么?”
赵绾不曾起身,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已经僵硬的尸体,半晌回头,若有所思,沉声道,“王臧走的突然,乃旧疾暴毙,不想却惊动太皇太后。臣,万死难辞其咎。”
太皇太后听见万死一词,却忽然笑出了声,“哦。原来如此。”转身又向着底下跪倒一片的大臣,“你们总是爱说万死,却不知道一死已经足矣!”
赵绾缓缓出声,“老臣斗胆,跟太皇太后要个恩典。”
“哦?你说,哀家倒要听听。”
“老臣寡闻,只听说古之事君者,称身而食,德厚而受禄,德薄则辞禄。如今臣老薄无能,而厚受禄,有负圣明。特请辞退食邑,告老归家。”一番话,波澜不惊,却引来阵阵议论。
“这可给哀家出了个难题。”太皇太后笑意更显,唤了一声,“皇帝,你觉得哀家是允了,还是如何?”
刘彻蹙眉,向着赵绾道,“高祖皇帝建汉至今,已有多少个世代了,年迈告老者却是从来没有的。赵卿三朝元老,劳苦一生,文帝时御驾左右,先帝时平定七国,两朝大事皆身先士卒,难道却要在此刻弃朕而去么?”
赵绾不曾言语,太皇太后嘴角含笑,也只是等着刘彻如何动作。
赵绾只是跪地,寡淡说道,“陛下仁厚,然老臣实在年迈,头脑昏聩,加之此次被罚入狱,不能称御史大夫一职,再者,王臧之死,老臣难免引咎。告老一事,万望恩准。”
刘彻却步下石阶,一步步走到赵绾身边,双手拉他起身,“昔日管仲为齐桓公做丞相时,年迈告老,恒公赏之以三归,所以即便是告老还乡,也请御史大人让朕赏赐您三处宅邸,延泽子孙。”赵绾表情如何我不得而知,却看见刘彻脸上只有隐忍,一双手,握得紧实,赵绾无法挣脱,只能一步步跟着刘彻走上石阶。
赵绾刚刚站定,近前便是遇到刘彻俯身的大礼,他不敢蒙受,只是说着惶恐,刘彻却执意,礼毕,面向众臣,一字一句道,“赵卿告老,定是怪罪朕年少无知。御史大人只身一人,撑起我大汉半壁江山,三朝政事,寡言敦厚,殚精竭虑,治国功绩,功不可没。朕,特赐府宅三处,良田千亩,建陵侯位世袭罔替,世世代代与我大汉共存!”
底下瞬间呼啦啦跪倒一片,众臣山喊百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惊,苏相携却恭谨退下,站到我的身边,勾起一抹胭脂红点绛唇,娇笑道,“这场好戏可还能入眼?”
我只是笑,并不曾动,“不及你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