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顿爱心宵夜温暖了他的胃,他也放松了自己的心。孟肖居然很坦然地讲出了他的故事,一个邹子念早已猜到,却又超乎她想象的故事。只因她的人生离这样的世界太遥远,于是别人的真实和无奈,在她听来都带着一种苦情戏的狗血。
那个女孩是孟肖的邻居兼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种,后来孟肖家里出了点事,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他来到长沙打工,刚开始两个人还保持着原来那样美好的关系,好不容易等到女孩考来长沙念书,孟肖非常高兴,想要好好打拼,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想过一辈子的。孟肖兴冲冲地去火车站接她,女孩是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来的,可是她竟然假装没看见孟肖。她的眼神把孟肖推到了一个事实面前——她不愿让她的父母知道他们还在一起,也就意味着,她心里已经开始和所有人一样把自己摆到了一个低位,一个另外的阶层。
孟肖打工的两年也尝到了生活的苦,只要没有对你动手,甚至只要没有把伤疤给你弄到脸上,别人都可以从眼神到语言把你剥蚀地体无完肤。孟肖感觉自己已经被归类为社会低级的阶层中。孟肖对她还是有很深的感情,起初他宁愿为了她偷偷摸摸地,可是她竟然对同学谎称孟肖是工大的学生,聚会也从来避免带孟肖去。就在孟肖自卑受伤、痛苦纠结的时候,她甚至提出了分手,说,她跟孟肖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原来这就是孟肖总是自伤自哀的原因。也许他还是爱着她。邹子念没好气地说:“你就那么在乎她对你的看法?”
孟肖笑:“我最后的一点尊严。”
“谈尊严的就不是真爱了。”
“那么老气横秋,你才谈过几次恋爱就就样。”
“我是没经验,可我也不傻,看得出某些人在前女友面前还自卑。”
“那你觉得她对我什么态度?”
“我看不出来,好像介意又好像不介意。”
“她对我应该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正确决定的沾沾自喜吧,你看她紧挽着男朋友的胳膊逃也似地跑了。”
这是邹子念听孟肖讲过的最刻薄的话了,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孟肖喝了口水继续说:“她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被你看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把喜怒哀乐都尽情展现出来的。”
“这样不好吗?”好像卓尔也说过类似的话,邹子念想,“我也不是心无城府,只是……我觉得没必要那么累。不耍心眼虽然有时候会吃亏,但是反正也死不了,何必步步为营把自己逼得那么不堪呢?”
“所以我只说她聪明”孟肖顿地意味深长,像个老人一样满目沧桑,“多少聪明人反被聪明误,她未必就快乐,刚才你也看见了,这可不是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那你不是把自己比喻成狐狸了?”子念幽幽地嘟囔,“你不也是这样老带着面具?真不知道你在防备什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粥应该好了吧?”孟肖又转移话题,说着便往公用厨房走去。
邹子念呆了半晌,突然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他一直对我这么若即若离地,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点点、一丝丝的原因是因为,他喜欢我,但是却不敢呢?”
邹子念没有谈过恋爱,她不懂得分辨“友善”与“好感”间微妙的差别。她又激动又忐忑不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那天在医院里孟肖对她那么温柔亲近,却因为可恶的邹子那冷漠高傲的态度……怪不得他答应了给她熬粥却再没有去过医院,这实在不像是孟肖的为人。邹子念既怕自己想多了,又担心自己因为胆小退却,会让孟肖更不敢往前。她再也坐不住,往厨房小跑过去。
孟肖正在盛粥,可是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也没舀上来半粒米。他显然在拖延时间。
“孟肖……”
“你来了?我在……”
“你知道吗?”邹子念打断他的话,鼓起勇气走过去,“别人看轻你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自己看低了你自己。”
“可是我站在台阶下面,不管再怎么骄傲自信地扬起头,却始终矮人一等。”孟肖转头看向窗外。
这是一间狭窄油腻的厨房,墙壁上满是黑黄的油污,可是透过墙上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一块丝绒般暗蓝色的天空,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干净得很彻底。
“可是真的关心你,值得你在意她想法的人就会和站在同一级台阶上,甚至根本没有台阶这个概念,不管站在哪里,位置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和你并肩的人。”
邹子念毫不避讳地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不是想知道刚才在门口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吗?”孟肖突然说到,随即转身关掉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灯。这实在是个很小的地方,转个圈就能到达每一个角落。
灯熄灭后的黑暗里竟然还有微微的荧光,那是邹子念手腕上的链子,刚才做饭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了它们,一串夜光的小石头。
刚刚在楼道里它们透过衣服还隐隐有些光,就这么被孟肖发现了。
“啊,我真傻,忘了这个。”邹子念举起手晃了晃,石头碰在一起声音很是清脆。在手链微光的照耀下,她发现孟肖脸上,竟然有水光,那是……眼泪吗?
黑暗给了她勇气,她踮起脚,轻轻拭去了孟肖脸上的泪,他没有闪躲,只是因为极力地控制自己而颤抖不已。
“你老是说我傻,可我就是喜欢你啊,哪怕你一再地推开我。孟肖,你……喜欢我吗?有没有一点点呢?”
孟肖沉默,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
“拒绝也干脆些啊,”邹子念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在笑,尽管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不怕听实话。”
可是孟肖还是沉默,邹子念轻轻叹气,又是这样不置可否。
就在她准备打开灯然后继续保持微笑离开时,孟肖语带沙哑地突然开口:“我很想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可是竟然说不出口。要说爱你,我也说不出,我有什么资格呢?”
“就凭我愿意,这难道还不够吗?”邹子念真想冲过去紧紧抱着他,她激动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可是我的生活一团糟,比你看到的想到的还要难堪……”孟肖讲故事的时候没有说他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怕,我怕知道你会怎样面对这样的我。”
“难道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孟肖苦笑着摇头:“我不能做这样的判断,不能信誓旦旦地骗你说,我们能克服一切障碍,你太单纯了,贫贱的生活远比你想像的要难捱。”
邹子念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她就像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没有见过风雨,连她自己也没办法肯定她能挺过。可是谁又能不让她尝试就给出一个否定呢?
“你还是个小孩子,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少年人的萌动,这样的关系也许美好,但我根本要不起。”
“孟肖,请你不要这样说。你不是我,你不能对我的感情作这样武断的归类。是,我们不能对未来作任何保证,但是为什么不试着去看看呢?”
她的语气已经变成了恳求,孟肖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就像那天在医院病房门口一样,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才能控制自己不奔向子念,然后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纯洁纤弱。可是听见病房里传出邹子、呼延、于默涵和子念的欢笑,他无法走进那个世界,或者说,他更害怕走进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局外人——就像一个肮脏褴褛的孩子误入衣香鬓影的舞会,当他好不容易以为这个美妙的夜晚也属于自己时,别人却扔给他一块怜悯的蛋糕,只当他个乞儿。
可是此刻,这只小鹿睁大着水粼粼的眼睛,满盛不该属于她的哀婉。孟肖的心像是被人温柔地捧出了胸腔,有种飘飘然的快乐,却还伴随着空旷的战栗。
“那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你再做决定,看要不要走进我的生活,趟这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