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邹子念出院的那天,言晏实在找不出理由不去,他怕做得太明显了被子念发现些什么端倪,子念这丫头对自己的事大而化之,对朋友的小细节却非常敏锐,谁谁谁语气不对了眼神有鬼了都躲不过她的眼。
言晏故意卡着时间去,怕去早了不得不面对卓尔甚至跟她单独相处,却忽略了一点,卓尔也是这么考虑的。
当他到公交车上后发现卓尔也在,内心几乎忍不住感叹,孽缘啊。言晏本能地想趁她没发现下车去,可是车已经关上了门,并且挤得不得了。卓尔被人群拥挤着越来越往言晏这边靠,直到来到他身边。
“嗨,你刚出发呀。”
“嗯,你也现在才去啊。”
这应该是第一次跟卓尔无营养寒暄吧?言晏极力绷紧了身子,往车上几乎不存在的空隙里退,避免碰到卓尔。可是一阵清清淡淡的属于卓尔的气息却奇异地从公交车浑浊的空气中突围而出,总是侵袭着言晏的思绪,不禁想起那个清晨,幽暗的楼梯间,卓尔凉凉的手围绕着他的脖子…也是这样好闻的气息…他可以不动不说话,但是总不能不呼吸吧?卓尔简直让他无处可逃。好不容易到了医院,言晏借口要去买饮料,让卓尔先上楼,这才能放心地大口呼吸。
邹子念病房那层的楼道里,有个年轻男人独自坐在等候的蓝色塑料椅上犹豫着,他身体没有任何行动,可是似乎一直有起身朝某个房间走去的动势,眼神也早已在那扇门前徘徊了无数遍。言晏往邹子念的病房走去,和他越靠越近,觉得他很眼熟,可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他不是个会记人脸的人。那个人眼神胶着的地方似乎就是邹子念的病房,那这人能是谁呢?
言晏带着疑问推开门,却正好遇上呼延和于默涵宣布了他们在一起,言晏想起曾经的一些事,感到一点意外,他看了看呼延,正好呼延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呼延不自在地迅速扭开头,替于默涵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却反而像刻意在秀恩爱似的。邹子念像是有心事一样,情绪一直很正常,就是太正常了,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吵着要去聚餐,只要一被放单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因为言晏不在,邹子和呼延也很久没见了,对于他和于默涵的罗曼史很是感兴趣,在回去的车上一直拉着呼延问他和于默涵是怎么勾搭上的。
“嗨,我这贼心不一直挺明显的么?再加上我贼胆又大,还不手到擒来?”
言晏好像很想问呼延些什么,呼延的眼神则一直回避言晏。言晏回头看了看,邹子念正单手撑着头半眯着眼看窗外,手里攥着滑盖手机不停地滑开又合上,滑开又合上,风吹乱开了她的刘海,露出年轻光洁的额头,紧缩着眉。一向爱热闹的她,被人群簇拥着,可是此刻表情显得非常寂寞。言晏觉得这个表情很熟悉,随即想起是卓尔惯有的,越热闹的场合她越是这样,但这表情从未在子念脸上出现过。言晏的视线自然地滑向卓尔,她还是含着柔柔的笑在和于默涵聊天,可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寂寞得像是空旷无垠宇宙中两颗伶仃的星星。
怕什么来什么,平常除了大家聚会或者是回家时会在楼道里偶遇,言晏从来没在学校里碰到过卓尔。可是自从那天之后似乎总在各种场合与卓尔不期而遇——去食堂卓尔会正好排在他旁边那排,去小饭店吃盖码饭卓尔会正好同时出现在店里;去中楼上课,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会看见她,去岳麓书院速写古建筑会遇见她们班美术写生;去图书馆也会看见她趴在桌上睡觉的背影……言晏当然都会假装没看见或火速藏起来,身手敏捷地连老黑他们也惊奇。
“晏哥你最近怎么了,老是贼兮兮的?”
“对啊,刚跟你说着话呢,一晃眼你人就没了,一会儿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了。”
言晏也觉得自己可笑,可是命运显然更喜欢跟他开玩笑。学校刚修了一栋新的大楼,里面有画室、有模型室,还组建了多媒体交互设计中心,于是顺其自然地,建筑院和设计院合楼了,大三以上的年级专业教室都挪到了这栋楼里,也就意味着言晏现在一周大半的时间里要和卓尔在同一层楼里,遇见简直是家常便饭,不,比家常便饭更甚,一天绝对不止三次。
课间和老黑去上卫生间的时候又在门口遇见了卓尔,俩人点到为止地打了个招呼.老黑莫名地很兴奋:“这个美女你认识?”
“是啊,住呼延对面的。怎么了?你又看上她了?不要猛姐了?”猛姐是舒寰给上次在米兰烧烤遇见的那个短发女孩取得绰号。自从那夜之后这个女孩就成为了老黑的梦中情人。只是他那次太怂了连人家哪个学校的都不知道,更别说名字电话了。
老黑挠头嘿嘿笑着说:“我今天早上不是跟你说我早读的时候终于又见到那个她了吗?”
言晏早上就是被老黑的这个电话给吵醒的,具体他说什么没听清楚,只知道他很激荡,讲话全是惊叹号。
“你不说你不记得她长相了吗?”
“可是我记得她的声音呀!尤其是笑声,那如春风般美妙的声音呀……不,应该是夏天的阳光!”
“老黑,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文青的时候啊,你不一直都以糙爷们真汉子自居吗?”
“哎……这就是爱~情的魔力!”老黑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调子。
“诶,差不多得了啊,别恶心我了。那这跟卓尔有什么关系呢?”
“谁是卓尔?哦,你说刚才那冰山美人?今天早上她们俩是一起的呀!晏哥,你去帮我问问她那个女孩的名字和电话呗……”
“你还没要到?那你今天早上跟她说什么了?”
“我…我就没敢上去搭讪……远远看着来着……求你了……我帮你洗一星期袜子?”
“你这脏鬼你自己的袜子什么时候洗干净过呢?”
“那天天给你带饭?”
“你是指帮我拿外卖上楼吗,宅男?”
“那我给你唱个歌儿?”
“黑哥我错了,我去还不行吗……”
想到不得不去见卓尔言晏心里有种复杂而特别的感觉,愧疚、心虚、慌乱、也许还有丝窃喜,尴尬不是种情绪,而是以上所有心情得出的状态。又一节下课后,言晏走出教室,还没时间去辨析内心,远远看到卓尔抱着画架走进一画室,赶紧跟过去。在门口踌躇半晌,还是咬牙进去。卓尔和她的画架坐在靠窗的最角落里,她双手环保在胸前,凝眉审视着草就的画作,头发随意在脑后拢绾成一个蓬松的髻,几缕微卷的长刘海顺着脸颊纤巧的轮廓垂落至颈窝,像希腊女神指尖的蔓草。秋日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把她的五官描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粉色,正如拉斐尔笔下的少女。言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平和,饱满的温暖充斥他的胸腔,双手凌空虚虚地框住了这一对他而言无比动人地画面。
言晏明白,从这一刻开始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抽离她身边。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所有的逃避、躲闪,都是自欺欺人,都是欲盖弥彰。
不想打破那一刻无以伦比的美,言晏静静地转身走了。回到教室里时人已经去得差不多,只有几个人还在做模型。有人在阳台上抽烟,言晏侧身一看,那半斜着身子吊儿郎当的不是呼延是谁?看见言晏走进去,呼延扬了扬手里的烟。
“来一根?”
言晏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抽的。”
“知道你是模范青年……”
“不抽是因为我又没烦心事。”言晏和呼延并肩说道。
呼延沉默了,不反驳也不调侃,那是默认了。
言晏突然不想问他那个问题了,何必把他逼到一个难捱的境地里去呢,要知人最不敢面对的就是自己。
呼延被烟呛住了,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嘶哑地问:“她在意吗?”
言晏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可他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把手搭在呼延肩上拍了拍:“你应该直接问她。”
——而不是问我,更不是通过和她的朋友在恋爱来试探她的反应。言晏比呼延了解子念,知道他已经弄巧成拙,实际上把她推到了一个离他更远的地方。但是他实在说不出口这样的事实,看见一贯没心没肺、玩世不恭的呼延现在这样,言晏实在不忍责备他。
他的朋友们这都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忧思重重,就像天空中飘荡着什么燃烧后的灰烬,幽灵般沾染在每个人的发上、眉上、睫毛上,让所有的人面目都有了哀愁寂寞。也许因一人扬起嘴角而世界都笑起来,更多的则是因一人微蹙眉头而天空也阴霾,时间的旋律也变缓慢。难道这就是爱情吗?爱情不是应该带来愉悦的吗?言晏不明白。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多事之秋,实在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