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堕落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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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

“姐!”孟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紧紧扶住那个女孩的肩膀,满头大汗地把那个女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没事吧?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脸上既不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也不是歉疚,只是无意义的傻笑。

“她……就是你在找的……你姐姐?不是你妈妈吗?”

“我妈妈早就去世了。”孟肖苦笑。

“对不起,我是说……”邹子念不知该不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误会,现在说这个好像不合适,也许刚才欧姐说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只是个比喻,倒不一定是说“儿子”。

“我不是说要晒太阳等我来带你去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呢?玩够了,我们回去睡觉啊,乖。”虽然是姐姐,但孟肖也用哄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话。

女孩茫然地跟着孟肖走,像个布娃娃一样软软靠在他身上,一路安静地走进了病区的门厅。等在那儿的欧护士赶紧过来也扶着她,没有实际力道,只是为了表示关切。就在孟姐姐一只脚快要跨进门时,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灵魂,而且是狂躁的灵魂,她独自站立来疯狂地扭曲着身子想要往门外挣脱,喊叫着:“我不要进去……我不要……我要回家…爸爸!肖肖!我要回家!”

“姐,我在这儿,没事的,里面就是我们的家啊,我们就回去,就回去……”

“不要!不是的!不是的!里面都是鬼,我不要进去!肖肖,肖肖你带我回家吧,我们去找爸爸……”她哭地声嘶力竭,孟肖、欧护士、还有另一个值班护士三人合力才能拖住她那瘦弱的身躯。邹子念惊呆了,这还是刚才那个天使吗?现在的她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魔鬼,美丽的五官被搅碎了扭曲在一起。

在原地楞了几秒邹子念回过神来,走进那扇门后的走廊,努力稳住声音说到:“你不是说让我带你回家吗?你看,我们已经到了啊,你为什么还不进来呢?”她做出的反应不是经过思考计划的,而是本能的,事实上这时候她的思维完全失去了力量,因为她还不曾遇见过这样极端的场景。

“你就是这么接待客人的吗?”邹子念大声说到。

女孩的哭泣和挣扎戛然而止,迅速破涕为笑,仿佛刚才那凄厉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来,我带你去看我爸爸的金鱼,”她左手挽住孟肖,右手挽着邹子念,欢欢喜喜地往病房走去,“爸爸最宝贝她那条玛瑙眼,可是我喜欢那只小小的五花斑。”

孟肖向着邹子念微微一笑,疲惫地点了点头。邹子念心里开心极了,觉得自己帮到了孟肖。

邹子念虽然大致明白了情况,但猜不到,刚才的一幕才是孟肖真正想让她了解的东西——他要让子念看清楚自己所背负的是怎样沉重的包袱,希望她能知难而退。这样虽然心

会像是被刀割一样疼,但是有种自残的痛快和解脱。

孟肖的母亲长得很美,是文艺兵出身的音乐老师,孟肖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小干部,但画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写意的菊和金鱼,是个非常儒雅的人。婚后十年两人感情依然很好,有了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本来是个人人称羡的完美家庭。可是自从生了孟肖之后,母亲就陷入了莫名的抑郁,常常精神恍惚,夜晚更是会狂呼惊叫。孟爸爸以为她是产后抑郁,带她去医院检查,却发现,原来母亲有先天性的精神病,是有遗传因素的。在孟肖母亲的家族中一直就有精神病史,可是有时隔代遗传,有时一生也没发作,加上国家百年的动荡,个人的生命很脆弱,医学也不发达,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种基因缺陷的可悲。孟肖的母亲病情一直反复,好时也正常,坏时就需要到疗养院去住着。在孟肖7岁的一个宁静夏夜,母亲离开了家,后来孟肖再见到她时,只有一个冰冷的骨灰盒。父亲瞒着姐弟俩,以体检为由带他们都去医院做了检查,父亲绝望地被告知:女儿遗传了这种可怕的疾病,就像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埋在她含苞待放的身体里,她才15岁啊。到孟肖高一的那年,姐姐的病终于爆发了,和母亲一样,也是在一个宁静的夏夜,一切都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父亲含泪把她送到了家乡的精神病疗养院。

姐姐的病一直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犯病的频率越来越高。后来父亲由于妻女的病长期抑郁,最后竟然得了肝癌,在孟肖高二的暑假迅速走到尽头。小小的孟肖一生来就在苦难的沼泽中,这更像是又一场倾盆的暴雨,他已经由痛苦的挣扎到了坚强的麻木,这中间经历的种种人间冷暖他从不提起,但一直心有余悸。他没有准备谈恋爱,也许等年纪再大点会和一个平凡、坚韧的女孩一起照顾姐姐,他本来就感到自己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对她都将是种辜负,更何况生命那么单纯洁白的邹子念,她会有花样的未来,孟肖又怎么舍得让她陪自己一起在泥沼中陷落呢?

离开医院后,回去的路上孟肖轻描淡写地跟邹子念讲了自己家的情况,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邹子念能理解他的沉默,也就乖乖地不去打扰他——她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样的悲剧,况且今天也不是好过的一天。可是这对孟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更不堪、更惨烈的场面他都经历过,他的沉默只是对邹子念有意的疏离。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下车后邹子念揉着眼睛询问到。

“我还要去上班。”孟肖的瞳孔本来就是茶色的,在夕阳里变得更淡,像是透明的琥珀盛满了光,和孟姐姐一样。

“哦,那我等会儿给你送吃的去吧?”

“不用了,那边会有工作餐。我要迟到了,你自己去吃饭吧。”孟肖匆匆忙忙走掉,剩下邹子念一个人。

她回想着今天的一切,感觉那样不真实,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溜达了一会儿,又绕回了堕落街。到处都是大学生们朝气蓬勃的身影,他们衣食无忧,他们身体健康,却牢骚篇篇、愁肠百结:今天逃课被点命了,跟恋人因为谁在意对方更多而吵架了,因为穿不进那条好看的铅笔裤而郁闷绝食……他们的烦恼无外乎就这些,托尔斯泰那句“世界上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在她脑海中回荡。经过了今天,邹子念突然觉得大家以往的烦恼都那样微不足道,自己拥有的这种生活好像不再那么理所当然。她昨天晚上还在为孟肖对自己的一点点冷淡而痛不欲生,想到这邹子念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大大的鄙视。与此相对,孟肖姐姐第一次病发的时候刚刚拿到保送清华研究生的资格,在公示的名单上,她骄傲地盘踞在第一位,所有经过的人都会报以羡艳的目光,崇敬的言语,但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已经被命运打上了一把巨大的红叉。这,才叫做残酷。

晚上邹子念跟言晏在冰淇淋店聊过之后,浑身又充满了元气。她突然非常思念孟肖,想到不得不去见他一面。晚上十二点她在欢乐迪外面等着孟肖下班出来。唱晚晚场通宵的人们正三五成群地走来,邹子念就像是一个在等朋友来欢歌的普通客人。孟肖走出来时,差点没有发现她。

邹子念走在孟肖身边,风非常大,把她的刘海吹得乱乱的,要是放在昨天,她绝不愿让孟肖看见她这么难看的样子,可是现在她突然不在乎了。

“孟肖,我的手好冷,可以放到你外套口袋里吗?”邹子念穿的是一件没有口袋的长毛衣,她鼓起勇气问到,可还是红了脸。

“子念……”孟肖艰难地说:“你今天也都看到了,我实在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邹子念懵了,他就想说这个?“我都见了你姐姐了,也知道了你所有的故事,为什么你还……我还以为……”邹子念咬了咬下嘴唇,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我在一起了啊!”眼睛里已经控制不住地涌起泪光。

“我怎么能啊!”孟肖苦涩地说,言语是那样苍白,他难道要说自己“不能拖累她”这种苦情连续剧台词般的话吗?

但是邹子念都懂了,她忽然都明白了孟肖的心思,她现在一颗心分为两半,左心房是对孟肖满满的爱和心疼,右心房则充斥着对自我的骄傲和坚定:“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啊,我虽然在温室里长大,但没有人能判定我受不了风雨。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多大力量,别人更不知道!”

“更何况,难道你会觉得姐姐是你想甩脱的包袱吗?”邹子念问孟肖。

“当然不是,虽然为了给她最好的照顾我很累,但这不算什么,因为她是我的亲姐姐,我唯一的亲人。”

“那不就结了?我也不觉得这是个包袱,所以你也不要怕拖累我。你难道看不出姐姐很喜欢我很听我话吗?胜过你哦!”邹子念含泪笑起来。

孟肖凝视了她片刻,终于握住邹子念被风吹得冰凉的双手。就是这双手,今天给了他阔别已久的温暖和安宁,也是这双手,安抚了姐姐的躁动。难道她真是上天恩赐给他的天使?他配得到这样的福祉吗?孟肖动情地吻了吻邹子念通红的指尖,然后是柔软的手心。

邹子念手心传来一阵幸福的电流,像是真的被电到一样有些微刺痛和麻痒。

他们手牵着手一直走到子念住的楼下,孟肖的手有很多茧子,和他清秀的相貌不符,这双手沉稳坚实,她真舍不得放开。

“上去吧,都这么晚了,明天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也奔波一整天了。”

“你也是,明天不还得工作嘛,怎么办,会很累吗?”

“习惯了,不觉得。”

“那,我上去了。”话是这么说,可她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孟肖也就这么看着她,两个人傻站着,看痴了。

“邹子念你怎么才回来,手机也不带,这么晚了都找不着人!”呼延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妙。呼延像解释似的补充到:“你哥烦死了,非让我看着你安全回来才能睡!”

气氛全被这个要死的呼延坦给破坏了!邹子念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埋怨。

“那我真走了?”

“嗯,早点睡吧。”孟肖笑,带上了宠溺的味道,邹子念简直开心得要飘起来了,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楼梯。

一直到听见她关门的声音,孟肖才离开楼梯口。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么需要邹子念,无法想象有一天如果失去她,自己重新变回一块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孤冰会怎样。他记起以前姐姐喜欢的一个女诗人的一首诗: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也许我可以忍受黑暗,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