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韩香泣道:“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个妙策,早晚讽使夫人,俾卑得随小姐共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此事小生筹之熟矣,子姑待之!小生断不学无义王魁有负今宵恩爱。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呈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官人快去快来,贱妾不能久候。”蒋青岩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烦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请小姐宽心自爱,佳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使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夸奖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只得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
“韩香已占我的先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她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上却一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的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
“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也失落了。小姐道:“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点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日拾去,做出话柄来。”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在楼梯边拾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韩姐,你的心为我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骨肉,何心瞒我?但愿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绝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贱妾今夜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铭刻难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话分两头。
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提。
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小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吩咐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两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
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两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一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
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好几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倒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灯节之夜了。
这扬州最喜赛灯,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自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箫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各种珠灯罗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独占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
斟琥珀,劝醍醐,满城箫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争着鲜衣结队游。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不得回寓,立在一所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人,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只都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是扬州魁首了。
蒋青岩正在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暗暗称羡。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目不转睛,却也神驰。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倒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地站在楼下。
站了一会,要取路回来,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
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
“相公,随我到巷内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相公,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那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说?”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随我来,自有好处与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子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来,不可咳嗽!”说罢,竟自去了。
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难道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她回去,又恐撞见她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家守了半夜,还要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吐,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了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蹑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
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紫衣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垂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
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这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做堂屋,旁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同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梨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株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在上首坐了,她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斟酒。蒋青岩道:“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贱妾姓沈,小字兰英,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只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之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
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过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斟上热酒,两人一第一杯,饮过数巡,情不能禁,二人携手人帷,成其好事。正是
方雨巫山襟共联,鸳鸯被底薄神仙。
等闲莫使轻离别,搔首人间月又圆。
彼此恩爱,难以尽叙。及至五更,蒋青岩原从旧路出来,兰英送至门首,再三珍重道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韩香虽失身于蒋生,然胸中实有一种真正怜才之念,且未失身之前,其向蒋生之志,已不可转。虽未能免圣贤之责,而情有可原。余甚怜之!使韩香为金屋主人,其作为较之柔玉更胜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