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生怕风霜劳远客。特检寒衣,捎去添温热。相见有情辞不得。楼头共绾同心结。
此去暂时成间别,几日扬州,正值观灯节。灯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约同欢悦。
——右调《蝶恋花》
话说蒋家那院子同着那人转弯抹角走了许多路,将到盘门,那人指着一个浴堂说道:“大叔,这个浴堂今日新开,里面绝清的香水,我做个小东,请大叔洗过浴去。”院子道:“恐那骗子去了。我们且去拿住他,改日再来。”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骗子今日饮酒,此时尚未到哩!”院子闻言,便放心同那人走进浴堂。
那浴堂内果然洁净。每人一个衣柜,衣柜上都编成号数,又有一根二寸长的号筹拴在手巾上面。凡洗了浴出来的,那掌柜的验筹开柜,再不得差错。当下,他二人脱了衣服,拿了手巾和号筹,同进浴池。那浴池内香水初热。两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这是极妙的事。
只恐太动劳你。”那人道:“这又何妨?只等拿住骗子之时,酬谢重些便有了。我这手巾不知是谁人洗过的,有些孤臭。”
那院子听得,忙将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巾中还干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过手巾,替他洗了一会,院子口中不住的说道:“有趣,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将自己的手巾与号筹换了院子的去了。这院子哪里留心。只见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他一个尽情。”说罢,忙忙走出来,把号筹与掌柜的验过,开了衣柜,将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在胁下,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往外去了。然后,这院子消消停停走将出来,看那人已不见了,连忙问道:“掌柜的,那个戴破毡帽的到哪里去了?”掌柜道:“我这里来往人多,倒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骂道:“受这狗肏的骗去了。”
回头看自己的衣柜,已大开在那里,里面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错开了我的衣柜与别人,我的衣服银钱都被拐去了。”那掌柜道:“客人,你这话是哪里说起?我这衣柜上都是有号数的,又有号筹拴在手巾上,验筹开柜,认筹不认人,自来不错。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内被人换了号筹,与我柜上无干!”院子闻言,忙看自己手中的号筹,却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晓得是洗脊背之时被他换去,急得捶胸跌脚,又不好对人说得,只得叫掌柜开了那人衣柜,将那人的破毡帽、破纳袄及烂草鞋和一条虮虱成群、有裆没腰的裤子穿了,长吁短叹,刚要走出浴室,那掌柜的赶上一把扯住,问他要浴钱。这院子此时腰中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几口,推出浴堂。
这院子好生气恼,走出浴堂门外,四下张望一回,不见那人的影响,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积了许久积得几两银子,都被他骗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气熏天,浑身虮虱走动。”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块空地上坐着,伤心痛哭了一场。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说得响当当的,要拿骗子。于今骗子不曾拿得,自己倒变作一个花子了,怎生回去见主人?”踌躇了一会,天色已晚,刚到虎丘寺门前,正撞着伴云。伴云从头至足看了半晌,问道:“阿叔,你为甚出门半日,弄得这般嘴脸?”院子忙将伴云扯过一边,悄悄将遇骗子的话说了一遍,把个伴云笑得满面通红。这院子一发气得把肚皮来抓。伴云笑了一会,同着院子转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见蒋青岩,倒是伴云先去禀知。蒋青岩闻言,也忍笑不住,忙唤院子进去,见这院子的打扮,不觉哈哈大笑道:“神骗、神骗,那人想必也是脱太虚的支派。”蒋青岩只得去取二两银子与他,叫他去买两件衣服穿了,明日好催船同往华宅去。院子接了银子,便去买了几件衣服,穿在身上。
次日,雇了一只船,主仆三人同往杭州进发。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吩咐管帐的院子,急将秋收的米稻发卖,回来便要银子凑用。
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苧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
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
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她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着实感激,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此事不难。那停云阁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去接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
“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一行罢。”韩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谢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他出外已久,天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做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这个当得。足见小姐关切之情!”
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腊月初五日,是个月忌之期,到后日罢。”那个丫头去回复了。
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折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待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香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
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即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好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题。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日事,也作了一首词儿道:
从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漏声长,意绪茫茫。
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声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行方断望。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没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
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蒋官人、蒋官人。”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忙忙上楼来问道:“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原来是韩香姐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今夜来得甚好,小生有一段久阔之情要烦姐姐转达小姐。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下楼,说道:“贱妾何等之人,敢劳官人想念?琵琶贱技,偶尔替小姐遣闷,不料被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技’二字?
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众,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前来代谢。外有寒衣一领、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话说,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罢。”蒋青岩道:“小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H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又是久旷之人,今见了韩香这般温柔和顺,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纳不住,乃长揖道:“姐姐,夜深人静,令赐垂怜。”韩香道:“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素闻夫人小姐之教,桑中之约,自好者不为。
小姐立等复命。”说罢,转身要走。蒋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小生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一边说,一边就捻着韩香的手。韩香是个女子,哪里摆拨得开?况且平日早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乃天假之缘,心内已难自主,低首无言。早被蒋青岩携到无人之处,罗裙乍解,酥乳新尝,为所欲为而已。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悄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