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起,扬起柳絮满天。
“这无形无相的风裹挟着蓬勃的春的气息,你们闻到了吗?”商政缓缓转过身,摄人心魄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马炎和司马楚,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平静地道,“似乎新的时代,来临了。”
左手搂住司马炎的肩膀,司马楚赧然地摸摸鼻子,毫不退缩地迎上商政挑衅的眼神,轻声笑道:“你很聪明,你一直在试图主宰我们的思路。”
对司马楚的话不置可否,商政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道:“南阳郡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你们认为呢?”
尽管商政来路不明,尽管抓不住商政的意图,但正如刚刚钓起的活蹦乱跳的鲤鱼一样,耐性极好的司马楚还是从他的身上挖掘到了一种吸引自己的新鲜感。
“的确很好,可不知从何谈起?”
点点头,司马楚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太极,将问题原原本本地推了回去。
迎着风伸了个略显夸张的懒腰,商政指着牛皋三人和自己,促狭地调笑道:“难道这就是二位的待客之道?”
司马楚不得不承认,自己直到目前仍然弄不清楚这商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气度不错的男子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求于自己和司马炎。
想通这一点,司马楚意识到底牌在此刻似乎重新回到了自己和司马炎二人的手心里。
歉意地笑了笑,司马楚朝地上围成一圈的石头墩子一指,说道:“是在下疏忽了,诸位请随意。”
“哼。”司马炎虽然不满,终究是继司马楚之后板着脸坐下了。
才气越大的人往往傲气越重,这种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掉的。将司马炎对自己的不满看在眼里,商政仅仅对此报以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选了个靠近的石头墩子,商政弯下身准备坐上去。
“咦!”
这一低头,商政赫然发现石面上那一个华丽有如孔雀开屏的圆形图案,似乎见到什么宝贝似的眼睛一亮,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摆摆头,“司马世家果然财大气粗,居然有气魄将市价不菲的孔雀石弄来作石凳。”
仿佛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司马楚饶有兴致地看着商政四人接连落座,这才不紧不慢地笑道:“可以接回刚才的话题了?”
能由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发展到博得一席之地款款而谈,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商政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是时候言归正传了。
“这是荆州,这是南阳郡。南阳郡向西比邻雍州,向北比邻豫州,是荆州北面的门户。”商政顺手从地上拣起一小截树枝,在地上一边全神贯注地画着草图一边自顾自地作着解释。
“南阳郡是荆州的大郡,辖区北起鲁阳(今河南鲁山),西至武当(今湖北丹江口),南抵蔡阳(今湖北枣阳)、随县(今湖北随州),东至比阳(今河南泌阳)、复阳(今河南桐柏),约近五万平方公里。郡府设在这儿——宛城。”
不得不说,机会的确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商政自幼博学多采的成果在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寥寥数笔就在粗糙凹凸的沙地上生生勾勒出了一副有山有水的南阳郡地貌,其精致形象的程度连带着一直在旁边专心打瞌睡的牛皋三人都被一步步吸引过来了。
抬起头扫视了一圈,不理会被司马炎和司马楚眼里藏得很好的佩服之色,商政继续埋下头用树枝尖点着地图上的数处地方沉声道:“南阳郡山环水绕,外有伏牛山、武当山、大复山(今桐柏山)、绿林山(今大洪山)诸山脉,犹如一座座屏障护卫着它的三面;内有丹水、湍水(今湍河)、淯水(今白河)、比水(今唐河)诸河流,排列成一副扇形贯穿南北,由此构成一个盆地,中央是大片平原,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很适宜百姓生存和发展。”
司马炎和司马楚霍地悚然动容,直到此刻如果他们还不能从商政的字句里勉强听出了那么一丝指点江山的味道那真的是愧对二人“天才”的称号了。眼神在隔空交流了一下,司马炎点点头暗示司马楚继续听他说下去。
一个经验丰富的说客总是擅于促进彼此的互动,以此来消除彼此之间的紧张感和生疏感,然后在不断地互动中将对手一步步地拉进自己布的圈套里面。
商政忽然停下来,眼神灼灼地望着司马炎二人道:“请恕在下才疏学浅,以前一度听闻南阳郡物产资源丰富,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丰富法?”
司马楚眉头紧皱,肃容回道:“这个问题很复杂,即便是南阳郡的那些普通老百姓都不一定答得上来。不过——”朝司马炎眨眨眼,司马楚呵呵一笑,补充道,“你算问对人了,我表弟司马炎在这方面可是下过苦功夫的。”
狠狠地瞪了一眼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表情的司马楚,司马炎无视商政刻意亲近自己的眼神,轻轻叹口气后弯身也从地上拣起一小截树枝指着南阳郡的几个地方娓娓说道:“南阳郡物产丰富,各地遍种麦、稻、黍、菽、稷等农作物;有桑、漆、松、柏、槐、椿等林木,有牛、羊、猪、狗、鱼、虾、龟、鳖等动物;有橘、枣、栗、柿、梅、梨、石榴、樱桃、甘蔗等果物,还有大量的铁、铜等矿物。”
牛皋心直口快,咂了咂舌惊叫道:“他奶奶的,这南阳郡未免也太富庶了吧!”
汤坏和张显一脸严肃,显然是深度投入到了商政他们这个决定南阳郡未来命运的圈子里,所以此刻听闻牛皋的感叹也不由自主地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商政低下头的瞬间,眼中精光一闪,寻思道:“这样丰富的物产资源,为将来南阳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可是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呢。”
接过司马炎的话题,商政格外郑重地在众人面庞上逡巡了好几圈这才重重地道:“现在来讨论南阳郡的战略地位。”
这件事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汤坏三人几乎是在同时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南阳郡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若以宛城为中心——”商政用小树枝在地图上快速地补出了几条四通八达的细线,接着道:“往北经过叶县(今河南叶县),可以直通洛阳;往西北经过武关(今陕西丹凤),可以直达长安;往西经过汉中,可以进入蜀地;往南经过襄阳,可以直通荆州(今湖北荆州);往东经过比阳,可以到达江淮。这些道路相互沟通,构成便利的交通网络。”
“而最重要的战略点在这里——”商政在南阳郡南方点出了一个地方,沉声道:“丹江口!”
“丹江口?”
“没错,就是丹江口!”商政以丹江口为源头,划拉了长长的一条线,司马炎和司马楚看出来这条细线意味着什么了。
汉水!连通长江的汉水!
看着司马二人骇然的神色,商政知道他们可能已经大概猜出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作为总结商政却不得不说。
带着淡淡的笑意,商政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南下可依托汉水之利纵横荆州,汉水联通长江,掌握丹江口,顺流而下,则整个江东在望矣。”
“嘶!”
瞬间五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传入商政的耳朵。
……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去,湛蓝的天空清澈如洗,渺小的太阳渐渐地被风吹进了一堆堆东飘西荡的云层之中。
司马炎和司马楚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这种情绪化的激烈表现让二人十分自责。喜怒不形于色,不仅仅是城府,更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牛皋三人虽然听得热血沸腾,但要教他们剖析个子丑寅卯出来却未免有点强人所难。秉承着“多说多错,索性沉默”的原则,三人支支吾吾地左看看右瞅瞅,最终被迫陶醉于摇头晃脑的世界。
司马楚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了那副一贯的游戏人生的态度。打了个哈哈,司马楚慨然笑道:“大宋朝能有这样一块膏腴之地,是所有子民的福气。”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实则试探的意味颇重。
商政很天真无邪地笑了,然后顺着司马楚的意思摇头赞道:“大宋朝确实好福气,不过却在于得到了司马世家这样的肱骨之臣的鼎力相助。”
南阳郡名义上虽然一直算作大宋朝的疆土而受其管辖,但一些熟知内情的或者某些看得比较透彻的人都知道这其中其实是有大大的猫腻的。
司马炎淡漠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阴沉的俊脸似乎要滴下水来。
“莫非你是在怀疑我们司马家的忠诚?”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夹杂在语气里,犹如冷冽锋利的剑芒一般咄咄逼人。
面对司马炎的进攻,商政此刻的态度居然出奇的强硬了。
直视着司马炎的眼睛冷笑数声,商政不屑地道:“‘忠诚’从来是由奸臣发掘出来用以自我标榜的东西,所以在我面前谈忠诚,我觉得它实在是有够空洞而且苍白的。”
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但正是这种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淡漠,在旁人的眼里却愈发显得其不屑意味的浓烈来。
“你……”
出离愤怒的司马炎忍不住霍然从孔雀石雕琢的名贵石凳上长身站起,伸出颤抖得厉害的右手指着商政想要与他分辩点什么。
司马楚抬起头,镇静地看着今天这位在商政面前表现一再反常的远房表弟司马炎,若有所思。
“表弟,坐下。”司马楚伸出白皙如玉的右手紧紧拉住处于爆发边缘的司马炎,使他勉强安静了下来。转头看向商政,司马楚难得的一本正经地道:“你是在挑衅一个世家的名誉,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瞟了蠢蠢欲动的汤坏三人一眼,商政伸出右脚轻轻地擦去地上那副刺眼的南阳郡地图,然后十分好奇地轻笑道:“天下之大,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大势。据我所知,司马世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只是不知道这样呼风唤雨的大家族所效忠的对象究竟是?”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世家的壮大是一点点的,对属地的掌握也是一步步的,这种辉煌成就的背后从来累积着数不清的阴谋阳谋,鲜血,以及尸骨。所以,作为世家中的超级大鳄,“忠诚”在司马世家关键的时候的确不值什么钱。
换言之,司马世家可以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抛弃一切,包括为之誓死效忠的朝廷,而历史发展的轨迹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司马楚呼吸一滞,然后平静而坦然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司马家永远效忠强者。”
听到司马楚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汤坏、张显和牛皋三人同时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露出了极度鄙视和不屑的神情。
政客和武将观念上的差异在此刻暴露无疑。
其实司马楚这话说得很有艺术,一方面既保存了司马世家的面子,而另一方面又彰显了司马世家的观点和态度。
当然,商政也在司马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