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和镇平之间座落着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山岭与山岭之间曲线温柔,优美得像极了层次感鲜明的驼峰。这片地方林木苍翠,环境清幽,一如其它的山林般毫无特色。
但这座山岭胜在人迹罕至,野味十足。野性的东西往往带有难能可贵的灵性,这种东西已经很难再从人类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踪迹了,所以我们说不清原因,只是骨子里喜欢山,喜欢水,并追求它,亲近它。
半山腰上是一块人为开凿出来的空地,上面扎着一所有意思的蜗居。屋子做工极其粗糙,十几块连带着棕黄色树皮的大木板被人东拼西凑地钉在一起,形成了漏洞百出的墙壁,房顶的木板上则堆放着厚厚的一层金黄的稻草,几只懒惰的鸟儿心满意足地在上面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家。远远看去,一股自然、随意的气息扑鼻而来,当然随之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霉菌特有的湿腐味。
门梁上刻着这所房子的名字:三味书屋。
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木屋前种植着一棵八尺左右的樟树,它有着斑驳的树皮,虬结的枝干以及茂盛到甚至遮住大半个屋子的树冠,每每阳光一来,树下大小参差的光斑便纷纷然地随着微风婆娑起舞,让人堕入光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此刻,树下安静地坐着两个俊美的青年男子。
双眼微合,在潺潺如“叮咚”流淌而过的小溪声中司马炎神情淡然地拨弄着素琴,而司马楚则目光呆滞,在明明只有黑白二色的棋盘前执子难断。
“唉。”将手中的黑子轻轻地放入棋盒,司马楚将视线投于无穷远处的那条细线,自言自语地道:“司马寰的任命书不久就要到期,我们要自由了。”
“哐。”
琴声在这时倏然一停,司马炎慢慢地睁开眼睛,扭头看向木屋前那方矮小的石碑。过了半晌,这才接口道:“司马寰给的自由?这可真讽刺。”
司马楚抿着嘴,露出释然的表情微笑道:“管他真自由,假自由?这次回去,我们总算对家里人有点交待吧。”
司马楚显得很潇洒,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了隐藏自己话语里淡淡的失落。
“那,我们又该怎样对自己做出交待呢?”司马炎没有回答司马楚,而是重新提出了一个疑问,当然这个问题问自己的成分胜过问别人。
“出生在司马家,我们两个都已经没有为自己做交待的资本了。”
……
树荫下的风凉得有点阴冷,司马楚不可察觉地打了个激灵,然后不着边际地抱怨道:“这天,似乎要变了。”
大宋朝内忧外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在外,先是受尽辽国咄咄逼人的压迫,一再输出大量的金银布帛;接着又被一厢情愿的铁杆盟友金国反咬一口,吞掉大片河山;而本来卑躬屈膝的西夏见宋朝穷途末路,最近也是摆出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在内,各地的蟊贼匪徒一时间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起,抢劫杀人之事屡犯不禁。更甚者,占山为王划水称霸,先后形成一股股独立于朝廷势力之外的第二势力。而朝廷在数次装模作样的剿匪行动无功而返后,居然也就放任他们的发展了。
但是,与其说宋朝生死一线,毋宁说百姓做了众矢之的。虽然百姓自古有做众矢之的觉悟,但他们从没有现在这样刻骨铭心的觉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打仗赢了要钱粮,输了更要钱粮,这些朝廷都得从百姓那儿盘剥;盗贼要生存,要壮大实力,这些还得从百姓那儿攫取;贪官中饱私囊,发家致富要从百姓那儿捞油水;洪涝,蝗灾还要从百姓那儿抢收成。
于是乎吃树皮,于是乎吃老鼠,然后……吃人,然后饿殍遍野。
百姓日苦,民怨日甚。
……
司马炎眉头微皱,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司马楚一字一句道:“你认为我们回去是做个像司马云那样纸醉金迷,过千日如一日的废物大少呢,还是做个本本分分领取俸禄,庸庸碌碌过一日如千日的小官小吏呢?”
司马楚自嘲地笑道:“听说司马云现在被司马寰管得死死的,行为比之于以前已经收敛很多了。”顺手抄起棋盘上那杯火候正好的极品信阳毛尖浅啜一口,入喉,这才察觉甘苦自知。
把头往右一偏,司马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他司马寰倒是打得好主意。”
点点头,司马楚沉默着没有说话。
像情人般亲昵地***着这把陪伴了自己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的七弦琴,司马炎眼神逐渐坚定地道:“我现在有了两个不想回去的理由,你想不想参考一下?”
“噢?”司马楚略微提起点兴趣,对司马炎点点头,笑道:“说来听听。”
“听”字话音将落未落,背后传来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道:“或许我可以代他回答你这个问题。”
司马炎和司马楚霍然转身,进入视线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犹如大病初愈的年轻男子,仅仅只落后他半个身位的是三个风尘仆仆的彪悍汉子。四人虽然都是一脸的倦容,倒是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叫人不敢轻视。
感受到来者不善,司马炎缓缓起身行至与司马楚并肩站立的地方,朝着商政等人面色不豫地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南阳二司马,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江山作画。”商政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肯定意味颇重地道:“想必眼前二位就是这谚语里所提及的司马炎公子和司马楚公子吧?”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江山作画”,这三个才情烂漫的典故分别牵扯到司马炎和司马楚在南阳郡被轰传和追捧的三件逸事,众人一度在嫉妒二人年少有为的同时,对司马家只手遮天的底气有了直观的认识。
在来回扫视了眼前四人几遍后最终把目光定在商政身上,司马楚嘴角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道:“如果我说不是呢?”
商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显然司马楚这个善意的玩笑是不能打动他的。
视线越过仍然存有敌意的司马炎和司马楚,商政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背后那间十分有情调的小木屋,这样的房子简陋得让他捕捉到一丝家的亲切。
一种对二人淡淡的认同感在商政心里悄然而生。
视线在小木屋打了几个圈,然后缓缓下移。
突然,在靠近樟树的那个角落里,一方不惹人注意的花白的石碑闯入了商政的眼界。
往前挪了几步,在石碑几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商政照着石碑上的文字轻声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廉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明快的节奏、和谐的用韵,如此富有音乐美感的文章,赫然正是刘禹锡左迁安徽和州通判时所作的《陋室铭》。除牛皋三人在外,没有谁不为这样的文字神魂颠倒。
虽然商政眼神里流露出的赞赏毫不做作,并且成功博得自己心里一暖,但司马炎始终坚持自己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这种安静包括身体和精神两个层次,所以商政的到来终究是让他心生芥蒂了。
“区区八十一字穿插着对比、白描、隐寓、用典等手法,而且韵律感极强,读来金石掷地却又自然流畅,让人如品佳酿回味无穷。”商政移到石碑前,躬下身子轻轻拍打着这方粗糙的石碑,喟然叹道。
司马炎望向商政的眼神有一丝失望,不屑以及更多复杂的东西。冷笑一声,司马炎张了张嘴皮,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林子深处,几只受惊的宿鸟扑棱着翅膀,“呱呱”地叫着向远处飞去。
牛皋觉得很疲乏,咧咧干涸皲裂的嘴唇想要一屁股坐下去,但却被旁边的汤坏和王贵二人眼尖给架住了动弹不得。
商政缓缓地站了起来,笔直的背影在樟树的映衬下显得是那样的挺拔,以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