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份属荆州,是中原大地上难得的膏腴之地。
司马家族由南阳发迹,历经一两百年的风雨飘摇和皇位更迭,如今作为站在荆州乃至神州大地势力顶峰的豪门望族之一,“四世三公”的辉煌和人才辈出的底蕴让许多与真正的上层社会擦边的中小贵族与新兴家族望洋兴叹。
男人四十,四十而不惑。历经沧桑到了这个年龄段,照理来说应该很难再被外物左右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了,可司马寰作为当代司马家最具传奇色彩的家主如今心境上却越发反常的显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司马寰首先是一个有着商人般精明头脑的政客,其次是一个有着政客般手段的商人。在这样一个极重出身的时代,这两重泾渭分明的身份集于一身的现象绝对是滑稽的,尴尬的。但司马寰偏偏能在这两个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而且混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滋润。
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开道,就可以在尔虞我诈的朝堂里呼朋唤友,平步青云;只要有至高的权力保障,就可以在风云变幻的市场上抢占先机,兴风作浪。古往今来,官之所以贪也无非是想进一步将更多的地位不如他的人踩在脚底以获得所谓的优越感罢了。但是,这财怎么个来头在司马寰这里却又与众不同的有个说法了。
钱,可以敛也可以赚,虽然都是干的危害百姓的勾当,但这方式也分明暗。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敛得天怒人怨,敛来杀身之祸无疑落了下乘。所以司马寰选择做个官商,虽然满身铜臭,虽然顶着压力,但这样的后果是司马家赚得盆满钵满,赚的左右逢源,赚的龙颜大悦,赚至一品大员。以司马寰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认识到了也就成功了,不存在外人所热捧的为官的境界问题。
“相公,因何愁眉不展?”正妻王氏端来水盆准备服侍司马寰就寝,见司马寰正负手呆立窗边,一副眉关紧锁的神色。
“唉——”司马寰转过身来一边顺手解下头上的进贤冠,一边充满无奈地长声叹道:“还不是为了这迫在眉睫的司马家继承人的问题忧心。”
王氏轻巧熟练地帮司马寰退下外衣和靴子,然后服侍司马寰洗脸洗脚。
心头终究是一颤,王氏将原本就很低的头埋得更低了。王氏轻声道:“莫非我们家小云真的没有希望了么?”
“哼!提起那个畜生我就有气!他有哪一天不叫我闹心的?仗着自己纨绔子的身份整天与那群狐朋狗友在外面干些花天酒地,欺男霸女的龌龊事!”“砰”的一声把桌子拍得左摇右晃,司马寰原本坐得并不安稳的身形霍然站得笔直,面色潮红地怒斥道。
儿子司马云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王氏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有所耳闻,所以此时听到司马寰点中死穴也不由得神色一片黯然。片刻后王氏鼓起勇气弱声道:“话虽然这样说,可他毕竟是我们俩的亲身骨肉啊。”
王氏虽不似叱诧一方的司马家,可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入得厅堂,下得厨房。尽管比起当年自己的梦中情人来说王氏只能算是名不见经传,但胜在过门后本分踏实,相夫教子之余把家事也管理得井井有条,让自己少操了很多闲心。一想到这点,司马寰就对当年这门老爷子不顾许多人强烈反对,一意孤行应承下来的婚事感慨不已,就这门慧眼识人的本事,他司马寰就差老爷子远了去了。
“这些年苦了你了。”司马寰情不自禁地***着王氏华发早生的云鬓,赫然发现岁月居然在她的额头上刻下了与自己一摸一样的烙印,那一行行扭曲的,蜿蜒的沟壑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一入侯门深似海”,司马寰这个骨子里铁血的男人在此刻罕见地柔情起来,唏嘘起来。
刻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司马寰搂着王氏轻声道:“云儿本性不坏,只是怪我平时对你们母子关心太少……此刻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怒其不争,恨其不进呢?”
何时受过大男人主义的司马寰如此委婉贴心的关怀?王氏深红的眼眶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如脱缰野马,滚滚而下。这次的泪,是热的。
“相公……我……”王氏哽咽地想要说点什么。
伸出右手食指贴在王氏的樱桃小嘴上,司马寰继续出神地道:“可在继承人这事上我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一切以司马家的利益为主,这是司马家最基本的祖训。抛开这点,我也要诚心为司马家的未来打算,没有一点私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有你的苦衷。”王氏早在司马寰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司马寰茫然地望向窗外,窗外黑得朦胧。“是啊,我有我的苦衷,谁没有谁的苦衷呢?”
两人的寝室在司马寰的有感而发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良久,或许真的很久,司马寰悠悠醒转,眼缝中一丝精光暴闪而过,在这昏黄的寝室里显得格外耀眼。“或许,我还可以为我们的孩子争取最后一个机会。”司马寰淡淡地道。
撑起憔悴却幸福的脸庞,王氏满眼都是等待解答的疑问。
在王氏爬满红晕的清丽脸庞和欲拒还迎轻推慢搡的风情中,司马寰深情却不煽情地浅浅吻住了她滚烫滚烫的额头,一如蜻蜓点水般诗情画意的留恋。司马寰眯着双眼,沉声道:“外放司马炎和司马楚!”
贵族气质和作风的养成需要至少三代人的努力,这种文化底蕴是含蓄的内敛的,不同于暴发户的跋扈和张狂。但是,如果妄图用前后三代人的经营形成厚重磅礴的世家,这未免有点痴人说梦了。
世家的形成有点复杂,涉及到一个时代变迁的问题。在这儿,不得不提及一下宗法制。宗法制是维系宗族组织的一种制度,规定一个父亲所生的儿子中,确立嫡长子为继承人,有权继承财产、权利等,并且历代相传,叫做直系,是族里的大宗;其他各系则都是旁系小宗,每宗按照此分法又细分为大宗和小宗,就这样世代延续,错综复杂的构成一个多级的宗族组织系统。宗法制的萌芽大概是在商朝,待到完善时已经是西周时候的事了。
宗法制家族往往蓄积着惊人的力量,他们是zhan有大量田产的地主和豪族,虽屡遭压制而不禁。到了东汉时期,有土地有人的豪族势力(又称豪右势力)纷纷拥众起兵,帮助刘秀建立并稳固了政权。饮水思源,因此东汉豪右势力在刘秀的庇护下得以进一步扩张,成为日后门阀士族的雏形。
何谓门阀?显贵家族的正门外竖有两柱,左柱称阀,右柱称阅,用以夸耀功绩,这种规格只有门第较高的豪族世家才能得享尊崇。门阀士族子弟由于在各方面享受着特权,所以造成了他们生活糜烂,纵情声色犬马的生活现象。
司马家就是一个存活到如今的门阀世家。
按照宗法制的理解,司马云是司马寰的嫡长子,是大宗。司马炎和司马楚则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小宗。所以有着嫡长子身份的司马云作为“法定继承人”理应毫无疑问地继承家族的一切,包括权力、金钱和女人。
但是,这干司马炎和司马楚什么事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能说任何事都是双刃剑,有得必有失,包括门阀世家的特权。日益堕落和荒唐的生活作风最终夺走了绝大部分门阀世家顽固的生命,致使门阀这种特权组织在隋唐时期一度濒临灭绝。
当时,还是一个小门阀的司马家家主司马徽洞察其中利害,提出了选贤避亲,任人为能的宗旨。正是这颠覆传统的巨赌,让司马家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并在兵荒马乱和朝代更迭中逐渐兴旺起来。
换言之,司马炎和司马楚也有可能成为继司马寰之后下一届的司马家家主。
司马寰最初在得知司马家后代子弟中彗星般崛起了两个天才人物——司马炎和司马楚时意气风发的情景犹在眼前。
司马世家不忌讳飞上枝头变凤凰,最怕玩物丧志,家道中落。
但现在,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尤其是对正妻王氏怀着一份特殊愧疚情怀的司马寰决定放手一搏,兵出险招。当然,未来大的发展方向仍在司马寰内心的掌控之中,他是动情了不假,但作为家主,他首先必须是一个冷静沉着的人,出现威胁家族生存的危机是他所不允许的。他只是给了自己的儿子司马云一年浪子回头的机会,如此而已。虽然这已经触动了他的良心,但还没有到底线,司马寰勉强能在心里说服自己。
司马炎和司马楚终究是被“外放”了,以锻炼能力的借口,辅以来日重用的承诺,被司马寰从京城迁到了镇平和邓州,这两个司马家发迹的大本营南阳郡所属的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