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城是雷履泰最向往的地方,这里曾经给过他无尚的荣耀。
凭着儿时的记忆,雷履泰背起包袱向平遥城的方向出发了。
包袱里放着曾经的荣耀——叠得整整齐齐的秀才蓝衫!包袱里还有母亲赶着缝好的衣服,衣服里有着母亲缝进去的一点铜钱,包袱里还有月儿做的一双新布鞋,连同母亲烧的饼子,这就是雷履泰的全部家当了。
从细窑村进平遥城,首先要进的是上东门,看着那上东门匾额上石刻的“太和门”三个大字,父亲的音容笑貌又浮在了他的眼前……
雷履泰不由得鼻子一阵阵发酸,怎么会这么脆弱,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喔,他跺了跺脚将情绪稳定下来。
记得那次进城考秀才时父亲就一再给自己解释说,“太和”两字出自《易经·乾·象辞》“保合大和,乃利贞”,其中的“大”字在此处应按“太”的含义来讲,整个意思为阴阳合会冲和之气,故而最有利于万物。宋人张载则把它诠释为大自然的阴阳浮沉,升降,互感,乃至生化万物的全过程——道。记着父亲讲得十分认真,可那时自己是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后来经过读书学习才真正领会到了这里的精髓。
雷履泰还记得父亲讲到这里时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又说道。“按照八卦的方位上东门正好在”巽“的方位,可迎朝霞,纳紫气,真可谓和风祥瑞,故又称之为”巽“门,老百姓则取其偕音俗呼为”喜“门……而且这里是被神话了”龟“的左上脚……”
想到这些,雷履泰朝天拜了一拜,朝家的方向,朝父亲拜了一拜,嘴里默默念叨:喜气洋洋从这里开始,吉祥如意从这里迈开,今天从这里走进第一步,我将会一步一个脚印好好走下去。
一进上东门,穿过两条巷子,已经到城隍庙街了,这里是雷履泰记忆当中最热闹的地方。
雷履泰东张西望的不知看什么才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眼睛仿佛都适应不下来了,他靠在墙边,努力让自己和这里的一切溶为一体,一会儿功夫,他便感觉自己很能适应了。
不过如此嘛,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能享受的我更能享受!他自语着,这就是所谓的人间天堂?不过这里倒是很有趣,很值得让人留恋,这里每天都象赶集似的热闹非凡?
记得那次和父亲路经这里时,这里就热闹异常,不过那次是父亲拉着自己的手走过去的,而这次却是要自己一步步的走过去。
只见那各式各样的小摊点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有卖烟袋、烟嘴、针头线脑、剪刀的,还有古董、玉器、旧衣、旧鞋、旧物线装书的。卖零吃的则是花生、瓜子、冰糖葫芦,蜜枣枣、果旦皮、粞棒棒,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雷履泰贪婪地走着看着。
城隍庙的广场周围是一些“耍马买艺”走江湖人,有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儿,捏泥人的,卖狗皮膏药、拔牙、相面、算卦、说评书、吹糖人儿的。
再往西走便是一溜平遥的风味小吃了,碗脱子、豆腐脑、水煎包、肉火烧、牛肉、猪头肉、案案糕,真叫样样俱全。
卖碗脱子的切得案板都“叭叭叭”响,嘴里喊着“好吃来,好吃的碗脱子来。”
“豆腐脑儿~老豆腐~好吃~不贵~”
“牛肉~香煞人的牛肉来~”
“水煎包儿~肉火烧~”
……噪杂的市声此起彼伏地响在城隍庙街的上空。
突然,一个很特别的人吸引了雷履泰,只见那人站在台阶上,满身搭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
周围有着不少的围观者,那人手里拿着一件女人的坎肩子,在手里有节奏地抖动着,将嗓门儿扯开来拉着调子很风趣地高声唱着:挑的挑来嗨拣的拣,快来看来嗨快来买,这是嗨二姑娘的嗨坎肩子,里里表表嗨新崭崭,功用嗨多的嗨没法说……
“二姑娘的嗨坎肩子有甚好处哩?”围观者突然有人插嘴问。
“好处嗨多的很,做饭嗨不用挽袖子,奶孩儿嗨不用嗨扣扣子,识便宜的嗨快来挑,挑的迟了嗨就没有了么,嗨~嗨~嗨……”
人们听着全都笑了起来,人们一边笑着,已有人开始挑拣衣服了。
雷履泰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被这些热热闹闹的场景迷住了,他几乎就要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雷履泰走着看着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了,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摆小摊的开始收摊了,街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了。
雷履泰忽然为自己的荒唐感到悲哀,从家里出来时的那种雄心勃勃马上蔫了下来,不可名状的内疚不停地困绕着他,这就是自己的闯世界?到底是怎样的闯世界?连一个具体的方案方向都没有,究竟在想干什么?黑猫碰死耗子似的,这不等于瞎闯?他不停地质问着自己。
此时,雷履泰情绪低落得难以自拨,他落拓地垂着头沿着道路两旁的台阶慢慢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猛地,头碰在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顿时,脑袋上撞起了一个大包。雷履泰生气地抬起了头,一串连在一起的斗方状膏药药幌子兀突呈现在他眼前。
雷履泰的脑筋突然一转弯,疼痛仿佛一下子消失了,能在药店里学徒不也挺好喔,我何不进去问一问掌柜的用不用人。
“小伙子你想要点什么呢?我们这里可是地地道道的上等药材。”雷履泰一进门,药店掌柜非常热情地接待着。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我是想在这里学徒干活儿的,我会打算盘,我还会记账,我能干好多好多的事情。”雷履泰毛遂自荐把自己摆了出来。
一个正在用脚蹬着碾子碾药的年轻人听到雷履泰的自我介绍,奇怪地瞪大了眼睛,心里说还没见过这样吹嘘的人呢,哪有自己说自己好的人?我们进来都必须是亲戚引荐的,你一个毛头小伙子没人担保谁敢用你呢。
药店掌柜的把雷履泰仔仔细细看了个够,看得雷履泰心中直发毛,我到底怎么了。
“可惜呀,小伙子,我的店太小,这里用不着太多的人,你不妨到前面几家去试试看。”掌柜的很客气地婉言谢绝了雷履泰。
出了药店的门,夕阳已经西下,晚霞把天照得红彤彤的,若是在村子里割柴拾草遇上有火烧云的时候,自己总会和月儿欣赏个够,可如今……无论如何,我得在平遥城先站住脚,只有站住脚才会寻找发展。
渐渐地,晚霞开始退却了,雷履泰硬着头皮试着走了两家大一点的杂货铺,他受到的待遇同样是很客气地把他赶出来。
那个时代,用人最讲究的是介绍人,没有介绍人就等于没有信誉,出了事到哪里去找人。
雷履泰继续向前走着,他的眼睛一亮,县衙出现在了眼前,一种无端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曾经在这里的荣耀又记忆犹新地闪现在眼前,假如家里没有那场火灾,假如父亲还活着的话,自己应该是去乡试了吧。
“梆”一声清脆的响声把他吓了一大跳,当他还没缓过神来时,“镗”地又是一声,雷履泰突然意识到已经到起更天了。
天完全黑了,雷履泰茫然不知所措,该朝哪个方向去?
一个信念宛若在支撑着他,只有一直向前去。
雷履泰抬起脚向西而去,当他走到沙巷时,两腿软绵绵的,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他记起自己一整天都滴水不沾,一口饭也没吃,他一屁股坐在了一个街门外的石头上。
月亮缓缓地升起来了,雷履泰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烧饼来,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地吃起来。
当雷履泰一口烧饼还没咽下去时,两个年轻后生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了,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很有特点,那矮个子长着一个红红的蒜头鼻子,那高个儿却长着一双斗鸡眼,那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突出,他们如同看怪物似地盯着雷履泰。
雷履泰心里直发笑,怎么这两人就象是《大八义》里面的宋士公与赵华阳?无论如何,礼多人不怪,说不准他俩还能帮帮自己。
雷履泰停住了嘴里咀嚼着的烧饼道:“二位好,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学着小说里人的语调,实打实地告诉人家自己是从乡下来的。
雷履泰的话还没说完,这俩人已经走到他跟前了。
只见那胖子蒜头鼻朝着雷履泰呶了呶嘴,那瘦高个儿飞速地向雷履泰扑了过来,雷履泰懵懵懂懂地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的包袱已经背到瘦子肩上了。
胖子和瘦子一高一矮地三蹦两转钻进胡同里无踪影了。
雷履泰无奈地跌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索性靠在了墙上,好在四月的天气不算太凉,雷履泰心身全都垮了,况且一个小孩子折腾上一天也没吃饭,他实在太累了……
雷履泰迷迷糊糊地好象和父亲一起来到县衙的考场上,童子试还在进行着,可他连笔都提不起来了,更不要说让他去写文章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有少气无力地直愣愣地呆坐着,主考官提着教鞭过来了,雷履泰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主考官的鞭子已恶狠狠地敲在了他的脑袋上,雷履泰疼得几乎就要蹦起来了,主考官却“哈哈哈”地大笑着骂道,小兔崽子……
士可杀,不可辱!雷履泰一下子跳起来扑向主考官,他不能让别人来侮辱自己的人格……
“嘭”雷履泰一个打盹撞在了墙头,他从迷糊中跳了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生气地拍着脑袋,然而他的脑细胞不听指挥地……本来父亲的梦想是让雷家改门风的,挣扎了多半辈子的父亲乡试了好多次,最终还是个秀才,怪不得母亲一直都在说,雷家的坟地没长出做官的树,文曲星是随便可以摘到的?
雷履泰不由得朝着天空望了望,无数颗星星一闪一闪的,有的星星非常非常的遥远,却又大又亮晶晶的,有的星星仿佛就在脑袋上顶着,然而却很小很小且又模糊不清,我会成为哪一颗星星?哪怕是最遥远的星星,我也要做亮晶晶的星星!最好的!才是我的理想!
肠子蛇舞般地拧动着,肚皮饿得就要前心贴着后心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字句跳跃着支撑着雷履泰,他咬着牙心里说,挺一挺就会过去的。
父亲为了培养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和县太爷交了朋友,让自己九岁就去童子试,荣耀确实是有了,可结果又怎么样?一个小小的秀才在当今的世道又有什么用?没饭吃的秀才遍地都是,把秀才这个光环彻彻底底忘掉!秀才能干什么?秀才又不能当饭吃,只不过是一种摆设而已,如今连摆设都彻底丢掉了,对,一切从头开始!我才十四岁,人生的路子会很长很长。
雷履泰自我安慰着,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明天我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横下心来奋斗十年算什么,哪怕再多一些,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干出些眉目来……
祖爷爷艰苦创业的故事又浮在了他的眼前……学做一个生意人……重振家园……光宗耀祖……我的家乡……雷履泰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睡着了。
“醒醒、醒醒,孩子,”东方刚刚发亮,一个笑眯眯的老人站在雷履泰跟前,轻轻地推着他说,“会着凉的,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儿呢?和家里人吵架了吗?这可不好,大人早就等急了,快回去吧,免得大人着急。”
雷履泰一骨碌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没有,我没跟家里人吵架。”
雷履泰看到慈祥的老人,冤屈的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他索性把自己为什么要进城,进城后又遇到了什么事,又怎样把包袱给人抢走了,全都一古脑儿告诉了老人。
“哦,是这样,”老人沉吟着,“我看你这孩子挺机灵的,也很诚实,我儿子烟店正好缺个帮手,你来帮他好吗?不过,他只能管你吃住,别的可就管不了啦,明白吧,孩子,他也是小本经营……”
这无疑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雷履泰感激地“咚”一声跪倒在地,“老伯……”他要磕头给老人行大礼。
老人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孩子,别这样,能帮人做点事,是做人的本分,何况我还没帮你什么呢,走,先到老伯家吃饭去。”
雷履泰喉中一阵梗塞,他知道这样的恩情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不会表达出来的,他无声地将恩情存放在心底,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