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反复再三的对不起黄先生的临终遗言,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即使菜九自信是黄先生拖累了程老,但程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重复表述,仍让我心里一直放它不下。近来,因与也是黄侃一脉的钱超尘先生搞得很熟,对程老的临终遗言又有了新的理解。钱老是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教授,七十多岁的人了,国学根基扎实,传道情结深厚,一个偶然的机会,菜九于其所在的教研室听到他与年轻后辈讲古,语言中对其老师陆宗达先生的学问与用功充满敬意,使菜九身临其境地领略了那种老派学人对师门对学问深入骨髓的尊崇之情。钱先生对菜九说,他争取定期给年轻人讲一讲训诂之学。其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使传统正宗的学问能传多少传多少。但在菜九看来,他的这份良苦用心或者要大大落空,最终会搞得传无可传。可能他自己也看到这种前景,因此,钱先生即使一只眼睛已看不见,仍然在挣扎着前行,其情可悯。此情此景使菜九猛然想到,程老临终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黄先生之言,极可能不是其家人与门人所理解的未能将老师著作整理出版这么简单,而是包含了从老师处得到的真学问未能往下传的意思在其中。程老曾对菜九说过,做大师的小弟子很幸运,辈份一下子就高了上去。而程老的临终遗言使菜九想到,这个小弟子在辈份高之外,可能还有一份责任大的因素。因为老师最后的学问都传了给你,你没能传的下去,九泉之下又如何能与老师相见。如果真是含有这层意思,程老最后的情状之哀之惨,与孔夫子的“天丧予”之叹精神相通,直可使天地为之垂泪矣。
试想,最初程老从黄先生处接下传递国学的接力棒,当其跑到人生终点时,猛然发现,这个棒子还在自己手中,其心中之凄苦,难以名状,无怪其哀叹不已,三焉致意。或者以为,程老的学问已悉数传给了其弟子门人,完全可以安心了。但菜九要说,此认识与事实相距甚远。程老生前死后,程门弟子已成为学界的一块鲜亮招牌,阵容赫赫。但鲜亮也罢,赫赫也罢,不过是各自在施展程老的一支一节。如果仔细推敲,论继承,远未全面;论发展,或者有限。程老门人的文章著作可谓多矣,而即使捏聚成团,估计也当不起程老之斤两。就如同孔门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合在一处,也敌不过孔夫子一人,道理一般无两。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这些孔门弟子形容孔老夫子的话,也正好让程门弟子用来形容其与程老夫子的差距。何以至此,非程老不善传道,亦非弟子不够勤奋,实乃形格势禁,传无可传。用程老的话来说,你们没有我求学时的条件,故教学的方式亦应有所区别。因为没有了传道的条件,程老的传道只能是退而求其次的传,与其传道的本心,与其理想的传道,差距甚远。整个传道的环境氛围都不存在了,这个道就实在无从传起。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人能弘道,无如命何。
苍山老弟曾乐观地估计,再有三五十年,或者有大师出。但菜九可没这么乐观,看我们今天无比失败的教学体系像个能出大师的样子吗?我们今天的教学骨干力量中像有大师的因子吗?离开了这两点,大师又从何而来?一个人的知识总量之巨大,应该是大师的硬杠杠。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引入程千帆先生自己对大师的定义:“大师应该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他本身研究的对象博大精深,超过同辈人。另一个是更基本也是更重要的,就是他能开一代学术风气,以他的人格、品德、学问,来启发整个一代人。”那么,未来大师的出现或未有穷期矣。
人们之所以说程千帆先生是大师,基本上还没有沿用程先生自己对大师的定义,更多的是看重他所拥有的巨大的知识总量。这个巨大,似乎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态势。只要你跟先生学,哪怕学一辈子,他总有东西教你。即以这个巨大知识总量反观现在的学者,尽管可以同时带硕士、博士、甚至博士后者多矣,但他们真的能拉开这三者的教学梯次吗?对此,菜九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理由很简单,就是他们根本不具备这种知识总量。知识总量不够怎么办,玩题材,玩概念,大卖注水猪肉,除此之外,实在也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只不过这种搞法,抖落其虚活后,就会露出识量有限的原形。因为缺少大师,更因为缺少产生大师的土壤,这种识量有限的普遍存在,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整个社会的修养生息,将会缓慢无形地营造产生大师的环境,这个过程将会相当漫长。而在没有大师的漫长岁月里,程千帆先生作为最后一个或一批大师,将受到长时间的怀念。
在写这个文字期间,程门弟子苍山牧云多次来电与我互动,从言谈中发现,自己对一向仰慕的程老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菜九动念写程老之初,多数是出于程老对菜九的私恩深重。而写到这个份上,公心与私心已分无可分了。因此,此刻菜九对程老的崇敬,已超越了当初受其赏识之境,程老实在有一种精神上与道德上的感召力,成为了菜九人生道路上的路标与楷模。并且,程老实在是一本摊开的大书,可以常读常新,永远地读下去。大概基于这种情感,苍山也私自封我为程门的家人。尽管菜九对程老的推崇与尊重或者与其真正的家人与门人可有一比,但这种名分我还是不要的好,程老门下也实在不宜有如菜九般嚣张粗野之人。菜九身处草莽,独来独往惯了,无门无派,也就无拘无束,行事非常方便。
苍山牧云告诉我程老关于学问的理解,使我深受鼓舞。程老说,所谓学问,就是能在很窄的地方,挖到特别深的东西。程氏学问说,较之于钱锺书所界定的“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更实际;甚至于较之于胡适先生倡导的“以经解经”之说亦更多可操作性。菜九这些年来所做之事,不正是在很窄的地方,做深度的挖掘吗?看来菜九的某些努力,亦甚合乎程氏章法,不属于胡闹,还是有望得到程老认可的。知道程老有此一说,菜九又开始想入非非了:嘿嘿,没啥学问根基的菜九,居然也做成了若干正宗学问的事,莫非是一种天意?更妙者,菜九一向自以为自己是开坦克的,只有撞人的份,而绝不怕人来撞,如果人要来撞我,基本上都讨不到好去;而程老与学生谈话时,居然就有“你是破汽车怕撞,要是坦克车还怕撞吗”之说(1984年4月11日蒋寅记,见《桑榆忆往》)。如果让程老知道,日后的菜九居然真的开上了坦克,横冲直撞,放肆无度地四面开炮,滥杀有辜无辜,或将喜不自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