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初的一个悲伤的日子,菜九一上班,就有一个同事对我说:你的一个老朋友走了。我忙问是谁。被告诉说,是程千帆先生。程老时已八十八岁,按理说也不算是太大的意外,但菜九还是为之一震,脑海中立即涌现出十年前家父去世时没有撰成的残联——俱往矣,先人已乘黄鹤去。下联原来就没想出来,这个时候也当然想不出来,一直到今天仍然没解。只是此联用在程老身上,更合适。因为程老是武汉出身,黄鹤楼或可寄托其思其情。菜九有什么资格去做程老的朋友,不过是一个努力折腾以求无愧于程老错爱的求学后辈而已。当时感到一阵悲哀,不是为程老,而是为自己。因为这些年来,菜九也算能非常轻松地写正儿八经的学术论文,自以为硬碰硬的发现也着实不少,在我心底深处,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天拿上一堆成果到程老处展示一下,以证明其对菜九的青睐并没有看走眼。而程老的遽归道山,使得菜九的种种努力都失去了相当多的意义。至少,菜九想取得程老认可的那一天,永远地失去了。可能在很多人心里,都没有意识到程老也是会死的,所以程老之死就搞得很多人如菜九一般,手足无措了。打听了一下具体情况,得知程老是在中华大典会议上病倒而终于不治的。战士死在疆场,学者死在讲台。程老之死实在应归于战死之列,而这样的死法或者也是一种天意。因为程老的一生,着实是奋斗不息的一生,而其最后又以一种正在战斗的姿态倒下,就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可以无限解读的符号。在去南京大学为程老设置的灵堂之前,菜九综合程老的名字与其致力颇多的唐诗研究,草撰一联,请书法家同事王春南书就:曾就老杜细论文,今从太白济沧海。上句指杜诗“文章千古事”,其中含“千”字;下句化李白诗“直挂云帆济沧海”,其中含“帆”字。
程老的去世,使南京大学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也使整个学界感到震惊,各地的学者与学术单位基本上都在第一时间就发来唁电。菜九以为,这种震惊包含着不知所措的因素。如果说损失,程老几年前就停止研究了,不会再有新作问世了。当时无所不在的惶惶然气氛的奥秘,菜九也是在日后才一点一点回过味来的,借此机会说出来与人们共同参详。程老无所不包的学术根基,决定了其为中华文明的一个传承中继站,即使他什么都不用做,其存在就会使人觉得踏实。儒学有尊崇先贤的传统,因为这些先贤承载了传道的重任,尊贤即重道,所谓人在道在统亦在。古之圣贤皆不可见,今天可见者,唯有程老,程老这个对传统文明的最佳继承者,亦是人在则道在,道在则统在。如今程老忽然鹤驾西去,原本就危危欲坠之传统学问,一下子又失去了一根赖以维系之巨柱,人们的惊恐应该包括这种内涵。就好像一群孩子突然被遗弃了,未来将如何,一片茫然矣。孔子哭颜回,天丧予。这是哭道统传不下去。人们哭程老,虽然没有如孔夫子那样明确指出哭的内涵,但道统失散、传无可传的成分在其中矣。
但菜九环视灵堂内悬挂的挽联,心里颇不是滋味,觉得大部分甚至全部挽联都没写到位,什么泰山北斗啦、硕学鸿儒啦、国学大师啦,这些称呼固然可以状写程老,但用来形容张老、王老,也没什么不可以。究竟应该怎么写,菜九没这个量,也写不出来,或者李太白的自挽“仲尼丧兮谁为出涕”,庶几近之。而缺了这方面的元素,痛悼的意义就迹近泛泛了。
在程老遗像前,菜九在程老的注视下,感觉到巨大的失落,并且有孤独与寂苦之感。菜九只能对着程老遗像默默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以对得起程老的抬爱,望程老在天之灵助我一臂之力。
菜九今天静心回顾往事,惊异地发现,我的所有学术方面的知识积累都是在程老生前就全部完成了,此后便没再进一步。近十年来,完全吃老本。没有学术根基却有老本可吃的事,可能有史以来,菜九是独一份了。期间之所以能整出点动静,完全是在旧有基础上精耕细作,搞局部整合,选择新视角与新的切入点,大搞气多于史,文胜质则野,眩人耳目。
从灵堂出来,菜九去看望了程师母。程师母见到菜九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帆最后一直在说对不起黄先生。菜九一直以为程老是汪东的学生,于是搞不懂怎么就对不起什么黄先生了。程师母说是黄季刚先生,因黄先生的遗著尚未整理出版。后来菜九又在多处看到类似的报道,都提到程老一直以未能将黄先生著作整理出版为临终遗憾。菜九对此颇不以为然。当年晚些时候,菜九在北大三角地发帖,以为程千帆对得起黄季刚,反而是黄季刚误了程千帆。此论肯定大违程老之意,但菜九自有菜九的道理。菜九以为:“程老的遗憾并不合理。程老具有第一等的才华,又具有第一等的气力和胸襟,并生活于曾经相当宽容、人才辈出的时代,他完全可能成为胡适之第二,但他没有(沈先生岂是江冬秀可比)。原因在于受到老师限定道路的束缚,道路狭窄,局面打不开。画地为牢,只能如此。胡适先生的起点并不高于程老,无非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最后任何方面均为宗师,任何出手,都成极品。以程老的聪明才智,又亲见胡适之成功的先例,且与胡适之同一时代,居然没有以胡为榜样,奋然崛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程老并没有任何对不起老师的地方,正是他的尊师之情,耽误了他自己。此说对程老颇不恭,但有实事求是的意思。程老生前,菜九无任何报效,愿此妄说能抒解其在天之灵的不安。”确实,程千帆先生师出黄侃之门,得其真传,国学根基坚实无比,学贯中西,几道兼通,因此具有第一流的根基、第一流的才情,兼之第一流的眼界与聪明,又身处学术风气空前自由活跃的时代,他完全可以异峰凸起,与梁启超、胡适之鼎足而三,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擎天巨柱。那样一来,较之于今天的成就,其高下实不可以道里计。程老没见过梁启超,但胡适之绝对是有机会见到的。以程老之才情抱负,菜九以为他应该有像胡适之先生那样领袖群伦的追求。程老应该是跟胡适之一样聪明绝顶,其国学起点或者还在胡适之先生之上,但这种历史性的机遇没让程老给抓住,菜九不仅要为程老叹,更要为中华文明而叹啊!程老虽为黄侃门生,但对胡适之先生的学识亦谙熟于心,当年其赞菜九“能读出声来”,及叱菜九“拿证据来”,正是最正宗的胡氏之论啊。所以,程老这个黄侃弟子,实亦为胡适之信徒啊。
除了惦记着黄先生的事外,程老临终前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些跟随其多年的弟子,他清楚地感觉到大限将近,但没有一句与自己有关的交待,全都是对不起老师,舍不得学生。这是何等心肝耶,完全是圣人无我的襟怀啊。程老的一生是为了传道授业解惑的一生,重点在于传道,而其生命又正好定格于国学传承的中继站角色上。程老走完了其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一生,既与伟大的中华文明融为一体,又从这个浑厚的一体中凸现出来,成为一个中华文明的象征的符号,向世人展示中华文明的魅力。
现在可以盘点一下程老的一生。在菜九看来,程老的一生大致由两极构成,一是极度的坎坷,一是极度的幸运。程老遭受的痛苦,应该是人世间所有痛苦的极致。程老经历了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的战乱动荡生活。尤其是反右落难时,真是举世封杀,举世皆敌,程老一家三口如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破船,随时会有灭顶之灾。最不堪忍受者,程老与最心爱的治学之道隔绝了,这实在是比要他的命更为严重的处罚,而他也确实准备弃这个与他为敌的世界而去,所以,生还是死这道选择题,程老也如司马迁一样,在当时是做过无数次的。最终程老决定不再选择,而是要坚强地活下来。与司马迁不同者,程老甚至真实地尝试了生与死的轮回。难怪在最后的死神降临之时,程老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死亡本身的惊慌,因为最后的四十年,原本就是被其置之度外的。他已去过一趟鬼门关,所以把生死看得非常淡,故而写下了“不留骨灰,不修坟墓,不举行任何追悼仪式,不接受任何赙财”的遗嘱。说程老是幸运的,是因为程老具有最高的天分,又受到最好的教育,得到最有名望的老师指点,治学之初处在最开明的时代,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研究方向从一开始就完全押对。遭受极度的厄运,但既没有没顶又没有沉沦,亦不受同化,仍然保持了强烈的学术追求与第一流的学术探求力。最后的二十多年,又因为匡亚明先生打破常规与一切条条框框,引进起用了程老,使他的晚年大放异彩。这些罕见的好事集中于一人之身,本身就是奇事一桩。而作为一个最为出色的学者,有了这种幸运,那个极度不幸,包括生死轮回,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茨威格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一个人首先要有见识,然后是有运气,然后是足够的健康长寿。而程老正是这数者兼具,成为怀有最正宗国学传承的硕果仅存者
各种挽联中反复提到的巨星殒落,倒是状写出了程老去世对菜九的震动。至少程老是照耀菜九生命的一缕阳光,他的去世,使我的世界也黯淡了许多。人生黑暗丑恶太多,光明美好太少,因此,每一个美好光明,都是生命的深层次依恋,是维系生命的营养要素。而这些美好光明,常常是在其失缺时,才凸现出其价值。程老生前的最后几年,菜九平均一年都不能去看望一次,而当程老离开这个世界时,菜九才觉得从程老游的日子是那么的温馨,甚至程老对我的喝斥,都令人无限怀想。所以菜九给程大姐写信时提到,程老如冬日之阳,使人感到温暖。如今这个非常乐意提携菜九的前辈溘然长逝,菜九的生命中就少了一缕阳光。为此,菜九特意将自己的最后一个诗歌作品——给家父的悼亡诗寄给程大姐。此作不仅是程老生前未曾看到者,更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与我对程老的情感颇多相通之处,并估计,程老对其师黄侃诸先生或者也怀有类似的情感。
面对亡灵——————家父五周年祭
流逝了的岁月已在记忆中模糊了轮廓
那纸告丧的电报愈发使人触目惊心
对自己感觉的怀疑成了生命的一种常态
已无法改变的铁定了的事实
也无法改变我对你仍旧一往情深的执著//
经常性地你在我梦里介入生活
我用成倍的清醒时光续补着由梦提示的段落
从此生活一步步深入沉重
我也从此意识到真实与虚妄之间其实没有隔膜//
一意孤行我走进梦里找你
是否因为太多的过去时光被你带进虚无缥缈的部落
理智不住地教诲我们惦念过去是一种不健康情绪
毕竟我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对自己大声说
你不是在同过去一道正从无法猜测到的方位压榨生活//
由此醒悟自己一直在过一种缺少底气的生活
再因为缺少了你那更成为一种无根据的漂泊
现在看来你当初也决不比我多一分清醒
只不过那时你与我结伴并且引导着我//
你的缺席开始让我的世界扭曲
阵阵滚雷在我耳畔轰响————
被遗弃的恰好是我//
真正只有自己才知道被遗弃是耻辱的标记
曾经傲气过的脊梁也开始向外透出虚弱
我还剩下什么
或许只有无从递交的爱意无缘表述的忏悔
以及被它们轮番鞭笞显得伤痕累累的魂魄//
你的缺席也将混沌的世界洞开了一个缺口
或许世界因此不再混沌
或许世界因此更加混沌
就在无从确认无从定位无从把握的状态中
生活变得茫然存在变得渺小生命成为一种困惑
人生积攒起的万种艾怨不时从生命的积淀中提取出来
全部涌向你留下的缺口并在那里碰撞交错//
从此开始恍然缺憾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状态
即便将所有的依恋所有的失落所有的追悔折叠成小纸船
又怎能奢望它们会自行漂入你的梦河//
我已习惯了你站在梦的尽头看我
透过你影影绰绰我看见无数祖先构成的天幕
一条通向久远的路渐渐浮出我心海
或许我就快要触摸到存在中潜伏着的古老脉搏//
或许我就是前人向未来放飞的一只风筝
你则是刚刚断掉的那个线头
你正代表着全部前辈在生命的彼岸看我
已经飞得十分疲惫我还将振作精神继续远扬
且负着沉重的眷念替代你们去搏击生活
1995年9月
在程老离开以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菜九通过阅读各种撰述,对程老的了解远多于从程老游的时候。那么,此前的从程老游,实在是梦游啊。菜九从那些撰述中知道,程老固然对晚辈极为谦和,但更多的是对所有阻碍学术研究与发展的人和事,从来就不给什么好脸色。程老正是孟子所说的“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大丈夫伟丈夫,其所具有浩然正气铸就了他的伟大人格,成为了一种长存于天地之间,可与山河同俦、与日月争辉,鼓舞人类前进的永恒的精神力量。因对程老有新的体悟,故在程老逝世次年忌日,菜九又撰一联:
铁肩担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妙手著文章,奈何以死而拒之
一下子就将程老从李杜层面,上升到孔子老子层面。菜九拿上此联去拜望了程师母,共同缅怀了一阵程老。程师母代赠程老的《桑榆忆往》。此书于程老生前就交出版社了,但正式出版,则是程老身故后的事了。这也是我跟程师母的最后一面。2005年,菜九自费出版读史文集《古史杂识》,想给程老报个喜,便给程师母打了无数次电话,但均无人接听,后询之程大姐,才知道程师母已于2004年辞世。程大姐说,与程师母几十年来相处甚相得,老辈的去世令人伤感。菜九亦然。
最后的程师母,此前的程老,他们的死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旧时代,其具体的时间跨度,应该从洋务运动算起,直至抗日战争。在这个时代里,旧学昌盛,又新知大开,所以人才辈出,群星璀璨,各领风骚。程老与程师母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正是旧道德淳正,新知识亦纯正,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其后来者无论如何也学不来。以往我们还可以从程老及程师母身上感受那个时代,而二老身后,人们大概也只能从纸上遥望那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