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老不停的走截然不同的是,师母张舜华的固守定潭,坚决不动摇,哪里也不去,也自有其风采。
有关师母最初的行医时间,历来的报道多含糊其辞地表达为是婚后的事,实则不然。婚后的理由可能是这样的,婚后其父根桂先生去世了,由她来接替父业。但据菜九的观察,张根桂先生的最后岁月,是处在退居二线状态,而这种状态很可能又是一种传统。张根桂先生的先人张景余过世时间是1948年,而此前已是张根桂在打理张一帖的一切事物,早就没有张景余的行医记载了,即使根桂先生面临丧子之痛,外出采集病情的事,即由尚未学医的舜华先生替代办理,未见景余先生出手相帮的迹象;根桂先生培养出了李济仁、张舜华之后,也就没有了行医的记载。那么,定潭方面的医疗业务就应该由同样学成的张舜华先生承担了。至少张景余、张根桂这两代人在盛年就淡出医界,似乎怪可惜的。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传人已培养出来了,以后的事当然应该由他们承担起来。师母亲口告诉菜九,她行医时的年龄是16岁,估计这个岁数还是虚岁,这就是说,在1950年左右,舜华先生就全面接替了张根桂先生。参照以上的学医过程,这种判断的理由还是比较过硬的。因为在与李元善共同学医时,舜华所学明显好一些。那么,既然李元善能单独行医,她也完全可以。即使李济仁先生单独闯荡江湖之初,舜华先生没有立即行医,待到了李济仁诊所火爆歙南地区后,舜华先生的独立行医之事,可能就想挡也挡不住了。知女莫如父,根桂先生见舜华先生尽得其真传,估计也没什么不能放手的。于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医师出道了,只是这个女医师居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一个奇迹。正因为年龄小,在当地就博得了一个“老舜”的谑称。这个谑称正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其行医年龄相当小。设想如果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行医,这种称呼就不那么合适。因此,舜华先生行医的时间很可能与李老出道的时间非常接近、甚至同步。不难想像,当病家看到一个十四五岁或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老滋老味地把脉开方的场景,而且中规中矩,非常老到,当其治疗效如桴鼓时,当地人会且喜且怜之,于是乎,这个充满了爱护敬重之情的称呼就开始流行起来了,女张一帖之名也开始流行起来了,女张一帖的威望也就水涨船高起来了。
师母行医未久,就遇到一个病例:屯溪水运社陈土根,因不慎落水后致高热不退,周身无汗,中西医看遍无效,命悬一线,这时水运社想到定潭女张一帖或者会有办法,于是赶忙把病人送到定潭。师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大症危症,毫不推诿,即刻针药并用,又用酒精冰块等物理降温,同时不断变换治疗方法,一直忙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上午,病人热退病安。水运社领导知道此事后表示一定要重重酬谢。当时还只是个小姑娘的师母说,你们不要感谢我,一定要表示的话,你们就到定潭放场电影给群众看吧。此后,每逢水运社弄到新的影片都要拿到定潭放映。而每到这个时候,乡亲们就会说:看老舜搞来的电影喽。这种免费放映活动持续了好几年,放映的片子达20多场次。
在菜九的印象里,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了一辈子病,也不过尔尔,怎么张根桂先生的女儿十四五岁、十五六岁,看起病来就屡起沉疴,活人无算呢。难道她的家传就那么神奇,她的天分就那么高明?家传与天分固然重要,但在行医一道上,这些宝贵资质确实不是决定性的。那么决定性的东西是什么呢?从师母的经历来看,决定性的东西应该是腔子里有一颗仁心,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医生作为一个社会职业是非常普通的,但因为关乎性命,就又有别于其他普通职业。定潭张家如同古往今来的所有大医一样,并没有把行医作为一种谋生手段,而是作为一种解救乡人疾苦的天职。人命关天,性命至重,岂能容得一丝苟且。因此,定潭张家在医道上总是全身心投入,不断总结经验,精益求精。他们信奉的是“天下之至变者,病也;天下之至精者,医也”的执业信条,全面继承前人,不断完善治疗技巧。张舜华先生完全继承了先人的优良传统,如果有所不同,那一定是其所拥有的那股狠劲,更超出其先人之上。正因为这种狠劲,使得其力求尽善尽美,从不言弃。像上述那个病例,中西医束手,师母其实也没有办法,她完全可以推辞掉。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全力以赴,没日没夜,终于找出了救命的办法。师母疗效出众的秘密应该离不了仁心与狠劲这两条,救治陈士根一案,也正好体现了这两条。而这两条也正是其他众多从业者所不具备的素质。
徽州的胡适之先生曾写过一个非常有名的《差不多先生传》,讲的就是中国人中间普遍存在的特性,凡事只搞个大差不差就以为说得过去了。作为胡适的信徒,菜九对此作了延伸,以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中国人就最不讲认真,凡事有个有个大概就满足了,顶真深究的功夫,一般是不肯下的。在相当多数自视精明的人眼里,顶真深究那么吃苦受累的事情,只有傻瓜才会去做呢。这也是良医大医历来稀少的原因。历来中西医相互攻讦时,业中医者往往会说西医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深究起来,多数的中医从业人员不也正是这样干的吗?如果伤风就发发汗,如果腹胀就行行气,再不解决问题,就推给老天爷,这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又有多少差别呢?此类情景,宋人张耒在为庞安时写墓志时就多有慨叹:“吾尝谓医之在天下,其资民生之用,盖与谷帛等,窃怪世之工其道者何少也。自三代以来至今,以医名世者多矣,其为论说方术大备矣。又尝怪夫世之医者,皆忽而不学,大抵从里闾俗师,其治病苟不杀人,众已指为良医矣,使孝子慈孙不能无恨于疾苦之际者,以此也,可不悲哉。”张耒称颂的庞安时是反其道而行之,而徽州业医之祖张扩,应该从其师庞安时处继承了好学求真的精神。但定潭张家这种十几代的坚守,只能是家族行为,对业界甚至连示范作用都未能起到。遥想当年,张仲景慨叹世人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实际上,不精究方术的何止世人,业医者亦不例外。因此张仲景对业医者亦有批评:“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窥管而已。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以仲景之言比照于当前的医界,其间的差别又有多少呢?看来班固对绝对多数业医者持不信任态度,是有其道理的。
可能读者诸君会以为菜九之言过于刻薄,菜九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且没打算把自己从不顶龙的医家中摘离出去。因为菜九自忖无论如何也不具备师母的那份仁心与狠劲,所以也不可能在医道上有所作为,如果要以医为业,充其量也就是班固讲的中医而已。
在菜九看来,师母的那种狠劲可能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种狠劲人们从她学医的过程中已能领略一二,待到后来,这种狠劲更让人钦佩莫名。师母婚后,前后共生了五个孩子。在现在人看来,有五个孩子的母亲可能连工作的能力都要丧失了呢。但师母非常人也,绝不会因此而影响其行医行善。出诊与带孩子冲突怎么办,没问题,就把还不能丢手的孩子往背上一驮,母子一道出诊。所有五个孩子都有过在娘背上出诊的经历,而且为数不少是在半夜三更进行的。有时为了给病家诊治,背上的孩子怎么样了都顾不上了。听师母说,有好几次夜里出诊,因为治疗过程较长,差点把放在一边的张其成给弄丢了。有谁能想的到,今天在各档电视上风度翩翩、侃侃而谈为国学布道的大学者张其成,居然会在襁褓中迭遇险情呢。
如果菜九师母还是像以前的传统世医那样行医,此等情形也不算离奇,问题在于师母早就成了体制内的人了,每天八小时上班,下了班还要应付这种事情,就太匪夷所思了。毕竟上班还是比较辛苦的,还要支撑一个大家庭,其所需要的精力与体力可以说是一个无底洞。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应接所有求诊者。菜九听到这种事迹,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类画面,一个枕戈待旦的战士,一个随时准备投入搏杀的壮士,师母就兼具这两种身份——只要有病情的召唤,就立即投入到战场上。病情就是命令,没有商量犹豫的余地。所以在她那里是绝对没有八小时以内还是以外概念的,只要有病人上门或约请出诊,她不仅是要拿上治具就走,而且常常是背上孩子就走。师母长期以来就是这么干的,所以乡亲们非常感动,称赞其品性如“漂白的毛巾”,没有任何污点。其实不是没有污点,而是心中全是病人,基本上没有自己,所以就表现出病情压倒一切。菜九想到了什么,好像也是她们张家的宋人张载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想当初,幼年的张舜华死死纠缠父亲张根桂先生要学医,莫不是为了日后更多地拯救家乡父老的性命。当年根桂先生坚持不松口让师母学医,说什么传男不传女,这种观念可能还成了日后舜华先生的行医动力,她一定要比男孩子干得更好更出色,才能证明父亲把医术传给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因为师母成年累月不辞劳苦的出诊,乡亲们还给师母的看病编了个口诀:铁打的身体,马不停蹄;上到北京,下到农村。一个拖儿带女的女流之辈,哪来的什么铁打的身体,无非是以济世行善的信念作为支撑,去完成在常人看来根本无法完成的工作。像师母这种玩命式的诊病,即使是古之大医,也未逾于此。而其携子诊病之经历,恐怕更是空前绝后的了,足以载于史册,传之后世。估计古之大医,以生民为心,以拯病立命,就是这种风范。可以断言,师母这种大医,此后将绝版矣。所以,在菜九看来,今天评选国医大师而师母未能入选倒像是网漏吞舟。因此,菜九不仅为师母叹惜,也同时为主事者与时代叹惜。
如果按师母的意思行事,她可能会一直在定潭这个小地方行医一辈子的。但时代变了,以前可以十几代守在一个地方,在新的时代面前可能就非常困难了。李济仁先生搞的联合诊所,可能就是一种时代的催生产物。当时各行各业都要组织起来,定潭张家肯定也不能例外,也被组织到当时的医疗体系中去了。进入体系后的张舜华,常常面临着要调动的变故——你医术太高、名气太大,放在定潭那个小地方显然是不合适的——区里、县里一直要调她过去,但她坚决不走,哪里也不去。她的这种态度不仅组织上不理解,我们寻常之人也很难理解。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区里县里怎么样也好过你那个定潭吧。既然我们世俗的观念理解不了张氏一门十几代人的坚守,那么世俗的观念又岂能动摇定潭张家坚守的信念呢。张舜华先生的固守是延续了张氏家族的传统,还是家中的长辈有特别的交代,不得而知,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每个人的行为自有其道理,而这些道理常常不为外人所理解。作为定潭张家,其实也不需要外人的理解。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回报生我养我的土地,所谓生于斯,长于斯,植根于斯,造福于斯,这样的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吗。
有一种力量叫执着,到菜九师母处就表现为一股子狠劲。在看病一道上,不论病人身处何地,也不问自己的身体条件有多糟糕,都全力以赴。如浙江省淳安县五都乡薛木瓜的腹痛不已、四肢厥冷,师母不顾冰天雪地,翻山越岭,步行60余里到患者家里,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立即给予针药并用,整整折腾了三天,才解决问题。又如歙县富朅乡竹器社张金罗因患肠梗阻大便不通,病情严重,师母连饭都顾不上吃,背上还在喂奶的小孩(好像是张其成),直奔富朅乡,药针并施的同时,还用手伸到病人**里掏粪,将病家从危难中解脱了出来。即使是到晚年中风后,仍然有病人前来诊病,此时的师母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对待病人仍然是全力以赴。这样的精神,可能已不能用敬业来形容,而只能用狠劲来形容了。
师母的狠劲在其固守定潭固守歙县之事上,表现得也非常突出。与前人相比,固守的生态环境已发生了很大改变,身边的各种势力都在鼓动其迁高枝,还有一个夫妻分居的现实问题也使得安家定潭实为不智之举。但师母均不为所动,一个人独自承受着家务的繁重与工作的繁忙。好在师母从来就是一个女强人,有着老徽州人吃苦耐劳的优良素质,那么多在我们常人看来无法承受的事,在她那里是稀松平常做惯了的。当然,凡事都有个限度,即使是当作家常便饭做惯了的事,一辈子做下来,也是吃不消的。大概到了年事已高之时,师母回首往事,就会对这些早年的辛劳颇生出些不平之气。所以当菜九询及早年往事时,总能听到师母的口风中时不时会透露出些许不满,而这种不满所及,当然只能是李老了。遇到这种情况,菜九当然要设法让师母消消气,为李老减少一些压力。菜九说,李老也很辛苦,把几个子女都培养成才。一提这茬,师母气就更大了,哪里是他培养的,完全是我培养的。这五个小孩子,没有哪一个他抱过十次的。难得从外地回来探亲,也不愿意抱孩子上街,说不好看。看来师母在数落李老的不是时,无非落了个嘴快活,其他的事可是一样没少干。而培养子女这种事,还真没看李老涉足其间呢。见此路不通,菜九只好另外设法,说李老打天下很重要。师母立即接口说,我守天下就不重要了?打天下只是菜九对老师开创事业的一个比方,但师母将自己的作为喻之为守天下,足见其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对自己事业的自豪。李老长年在外工作,又是单位的重要骨干,有无数次要将师母调动到一起,但都被师母拒绝了,最远的调动,也就是调动到歙县县医院。除了对家乡的依恋之外,这种死不调动的狠劲,或者与早年师兄妹同时学艺相互较劲有关。师母所学不在李老之下,能力不在李老之下,疗效或者还高过李老,她当然不愿意以一种附从的身份调到一起工作。
最后在1980年的时候,师母终于愿意调动到一起了。估计这里有其长子张其成的因素。因为那个时候,张其成正好毕业分配工作了,如果父母分居两地,就要两头探望。作母亲的可能不愿意让唯一的张姓子嗣搞得太辛苦,所以就不再死硬到底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子女,什么都愿意做。
看到师母坚守的毅力,人们或者会以为师母是个老古板,实则不然,张舜华先生也是会与时俱进的。比如在大跃进时期,在各地掀起的向国家献方的热潮中,师母也赶了个新潮,这时根桂先生已经去世,师母献方都不要请示不要批准,自己就可以办了。在大跃进热潮的氛围下,人不受鼓动与影响是不可能的。于是,报国心切的师母也一下子把祖传的秘方献了出去。张一帖家传方非同小可,这一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1959年5月15号的《安徽日报》以“歙县中医献方采风,发掘祖国医学珍宝”为题进行表彰。
此事报道甚广,但菜九以为其报效国家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达到目的。有谁听说过这个祖传秘方被发扬光大了?根本就没有嘛。大概是献了献了,献了就了,没下文了,不了了之了。因为师母是将药方捐赠给有关部门了,而这个有关部门一向是中国最大且最办事不力的部门,指望药方在他们手里发扬光大,难矣哉。所以这个秘方只有留在定潭张家手里,才能更好地继续为社会服务。现在这张秘方由师母的老三李梃研制为成药,继续在定潭地方为乡亲们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