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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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即是爱(2)

我说所有这些是因为要向你承认,在我们分居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尽管一切都已发生,但我还是认为破镜重圆并非不可能。后来我完全放弃了希望,并且永远放弃了,不可能重归于好这一点,至少应该成为在我们为数不多地讨论问题时我们应该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的理由,就像素昧平生的人那样友善,或许素昧平生的人比关系近的人更容易友善相待。就我自己来说,我很暴烈,却不怀恶意,只有新的挑衅才能唤起我的愤怒。对于更冷淡与更集中心思的你,我只是暗示,你有时候会把冷漠的生气误做尊严,把恶劣的情绪当做责任。我向你保证我现在能承受你(不论我可能已做下了什么事情)而不愤怒。记住,如果你在任何事情上伤害了我,我在此的宽恕是一种安慰,那么,如果我伤害了你,那宽恕就更是一种安慰了。如果道德家所说的是真的,那不肯宽怨就是最大的犯罪。

无论过错在我单方面,或在双方,或主要在你,我已停止反省任何事,只考虑两件事,那就是:你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来考虑这对应的两点的话,那将对我们三个人都有益处。

你永远的拜伦(易晓明译)

我的四个假想敌

余光中的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17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惟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12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人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乜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l"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一轫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嗫嚅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那四个假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gden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ngt。BeSungbytheFather。fIn-fantFemale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于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道:"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Mydre-arns,Ifear,infanticidal),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肖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寇人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都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24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写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中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铡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阋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是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剩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分不开,窒碍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型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翻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像,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时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一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粳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廿一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姆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璃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现在兰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呖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稀罕抱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罩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错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有人向她求婚。"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姑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嫌他,我自然也欢迎。""那么学识呢?""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丈不通,祸延吾孙!"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一个父亲的自我辩护

卢梭

三天前,P先生来看我,以异常的殷勤让我看达朗贝先生的《乔弗朗夫人颂》。他说这是一篇充满滑稽可笑的用以逗乐的文字游戏。他还没有朗读该文就开怀大笑起来。他在朗读时,还是一个劲地笑。我一本正经地听着,他见我并不学他的样,终于不再笑了。文章里最长也最下工夫的那一段讲的是乔弗朗夫人在见到孩子且逗他们谈话时的那份乐趣。作者用充足的理由把这种心情说成是心地善良的一种表现。然而他并不以此为满足,并进而横加指责有这种兴趣的人都是心地邪恶的人,甚至声称,如果我们问一问被送上绞刑架或受磔刑的人,他们全都会承认他们从没有爱过孩子。这样的说法写进文章就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就算这说法言之有理,难道该在这种场合提出来吗?难道必须用歹徒的形象来玷污对一个可敬的妇女的颂词吗?我不难看出这种别有用心的装模作样的动机所在。

第二天虽然寒冷,但天气相当好,我就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军官学校,想到那里看看长得正茂盛的苔藓。在路上走着时,我就思忖前一天的那次来访和达朗贝先生的作品。我想文章里硬塞进去的那段插曲决非无缘无故。他们装模作样地把这小册子送给我看,而把真正的用心隐瞒起来,这就足以暴露他们的目的所在。我把我的几个孩子送进育婴堂,凭这点就足以让人误解我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推而广之,他们就一步一步地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让一卢梭仇视孩子。当我一步一步地追踪他们的推理时,我不禁赞叹人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手段的高明。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我更爱看娃娃们在一起嬉笑顼耍的了;我时常在街上或在散步时停下来看他们做游戏,那兴致之高是谁也不能比拟的。就在P先生那天来访前的一小时,我的房东苏斯瓦家两个最小的孩子就到过我那里,大的那个大概只有七岁。他们真心实意地前来和我拥抱,我对他们的亲裁是如此满怀深情。

虽然年龄如此悬殊,我们都心甘情愿待在一起。当我看到自己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一点也不讨他们嫌时我是欣喜异常。小的那个看来是如此乐意到我身边,以至于割我比他们显碍更孩子气。我是如此地喜爱他们,当他们离开羽时,心头竟涌起一丝惆怅,仿佛他们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