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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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为何要爱(2)

但是青年们在这方面常常错误得这样深(因为在他们本性中没有忍耐),如果爱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便把生活任意抛掷,甚至陷入窒闷、颠倒、紊乱的状态。——但随后又该怎样呢?这支离破碎的聚合(她们自己叫做结合,还愿意称为幸福),还能使生命有什么成就吗?能过得去吗?他们的将来呢?这其间每个人都为了别人失掉自己,同时也失掉别人,并且失掉许多还要来到的别人,失掉许多广远与可能性;把那些轻微的充满预感的物体的接近与疏远,改换成一个日暮穷途的景况,什么也不能产生;无非是一些厌恶、失望与贫乏,不得已时便在因袭中寻求补救,有大宗因袭的条例早已准备好了,像是避祸亭一般在这危险的路旁。在各种人类的生活中没有比爱被因袭的习俗附饰得更多的了,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发明许多救生圈、游泳袋、救护船;社会上的理解用各种样式设下避难所,因为它倾向于把爱的生活也看做是一种娱乐,所以必须轻率地把它形成一种简易、平稳、毫无险阻的生活,跟一切公开的娱乐一样。

诚然也有许多青年错误地去爱,即随随便便地赠与,不能寂寞(一般总是止于这种境地——),他们感到一种失误的压迫,要按照他们自己个人的方武使他们已经陷入的境域变得富有生力和成果;——因为他们的天性告诉他们,爱的众多问题还比不上其他的重要的事体,它们可以公开地按照这样或那样的约定来解决;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切身问题,它们需要一个在各种情况下都新鲜而特殊、"只是"个人的回答——但,他们已经互相抛掷在一起,再也不能辨别、区分,再也不据有自己的所有,他们怎么能够从他们自身内、从这已经埋没的寂寞的深处寻得一条出路呢?

他们的行为都是在通常无可告援的情势下产生的,如果他们以最好的意愿要躲避那落在他们身上的习俗(譬如说结婚),也还是陷入一种不寻常、但仍同样是死气沉沉限于习俗的解决的网中;因为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是——习俗;从一种很早就聚在一起的、暗淡的结合中表演出来的只是种种限于习俗的行动;这样的紊乱昏迷之所趋的每个关系,都有它的习俗,即使是那最不常见的(普通的意义叫做不道德的)也在内;是的,甚至于"分离"也几乎是一种习俗的步骤,是一种非个性的偶然的决断,没有力量,没有成果。

谁严肃地看,谁就感到,同对于艰难的"死"一样,对于这艰难的"爱"还没有启蒙,还没有解决,还没有什么指示与道路被认识;并且为了我们蒙蔽着、负担着、传递下去,还没自.显现的这两个任务,也没有共同的、协议可靠的规律供我们探讨。

但是在我们只作为单独的个人起始练习生活的程度内,这些伟大的事物将同单独的个人们在更接近的亲切中相遇。艰难的爱的工作对于我们发展过程的要求是无限地广大,我们作为信从者对于那些要求还不能胜任。但是,如果我们坚持忍耐,把爱作为重担和学业担在肩上,而不在任何浅易和轻浮的游戏中失掉自己(许多人都是一到他们生有中最严肃的严肃面前,便隐藏在游戏的身后)——那么将来继我们而来的人们或许会感到一点小小的进步与减轻,这就够好了。

可是我们现在正应该对于一个单独的人和另一个单独的人的关系,没有成见、如实地观察;我们试验着在这种关系里生活,面前并没有前例。可是在时代的变更中已经有些事,对于我们小心翼翼的开端能有所帮助了。

少女和妇女,在她们新近自己的发展中,只暂时成为男人恶习与特性的模仿者,男人职业的重演者。经过这样不稳定的过程后,事实会告诉我们,妇女只是从那(常常很可笑的)乔装的成功与变化中走过,以便把她们自己的天性从男性歪曲的影响中洗净。至于真的生命是更直接、更丰富、更亲切地在妇女的身内,根本上她们早应该变成比男人更纯净、更人性的人们;男人没有身体的果实,只生活于生活的表面之下,傲慢而急躁,看轻他们要去爱的事物。如果妇女将来把这"只是女性"的习俗在她们外在状态的转变中脱去,随后那从痛苦与压迫里产生出的妇女的"人性"就要见诸天日了,这是男人们现在还没有感到的,到那时他们将从中受到惊奇和打击。有一天(现在北欧的国家里已经有确切的证明)新的少女来到,并且所谓妇女这个名词,她不只是当做男人的对立体来讲,却含有一些独立的意义,使我们不再想到"补充"与"界限",只想到生命与生存——女性的人。

这个进步将要把现在谬误的爱的生活转变(违背着落伍的男人们的意志),从根本更改,形成一种人对于人,不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关系。并且这更人性的爱(它无限地谨慎而精细,良好而明晰地在结合与解脱中完成),它将要同我们辛辛苦苦地预备着的爱相似,它存在于这样的情况里:两个寂寞相爱护,相区贫,相敬重。

还有:你不要以为,那在你童年曾经有过一次的伟大的爱已经失却了;你能说吗,那时并没有伟大的良好的愿望在你的生命里成熟,而且现在你还从中吸取养分?我相信那个爱是强有力地永留在你的回忆中,因为它是你第一次的深深的寂寞,也是你为你生命所做的第一次的内心的工作。——祝你一切安好,亲爱的卡卜斯先生!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4年5月14日罗马

十四行诗

我生命里有一缕阴深的苦恼

颤动,它不叹息,也不抱怨。

我梦里边雪一般的花片

是我寂静的长日的祭祷。

但是大问题梗住我的小道。

我变得渺小而凄凉

像是走过一座湖旁,

我不敢量一量湖水的波涛。

一种悲哀侵袭我,这般愁惨

好似暗淡的夏夜的苍茫

时时闪露出一点星光;

于是我的双手向着爱试探,

因为我想祈求那样的声调,

我热烈的口边还不能找到……

——弗兰斯·卡卜斯

没有人爱我

劳伦斯

去年夏天,我们在瑞士山区租了一小幢房子避暑。一位朋友带着女儿来喝茶,这位朋友是50岁左右的女士,我们的老朋友。"你们都好吗?"我问道。当时她已坐下了,在那么炎热的下午爬了一段山路后脸涨得通红,十分气恼,正用一块极小的手帕擦着汗。"好!"她答道,几乎是凶狠地扫了一眼窗对面那巍然的悬崖峭壁,接着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感觉,但——这些山!它们使我丧失所有的宇宙意识和对人类的爱!"她是老派的新英格兰人,这种人常常是冷静的先验论者。所以她当时那狂乱的愤怒——的确是"狂乱"——加上她那轻微的新英格兰口音让我觉得着实好笑。我当着这可怜人儿的面笑了起来,说:"没关系,也许你的宇宙意识和对人类的爱需要休息一下了。"那以后我常常想起她的话,想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一次我都愧疚地认识到当时我对她是过于恶意了。我承认,她那种新英格兰先验论者从整体上去热爱宇宙和人类的习惯总令我心烦。然而,她就是受的那种教育,而且对宇宙的爱并不妨碍她爱自己的花园——尽管有时有一点妨碍;对人类的爱也不妨碍她真心实意地爱自己的朋友——只是她觉得应该无私地、普遍地爱他们,而这一点是非常烦人的。

然而,在我看来,那些关于宇宙意识和对人类的爱的傻话并非仅仅代表了她的理智。后来我领悟到,它们还代表了她心灵的安宁,代表了她在内心深处与宇宙和人类达到的和谐,而这种和谐对于她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可以向社会宣战,但依然保持着与人类的和谐。向社会宣战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时却是保持灵魂安宁的惟一途径,而灵魂的安宁便意味着与活生生的、奋斗着的真LL的人类保持和谐,这种和谐是人不能失去的。所以我无权让我那位朋友暂时撇开对人类的爱,她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在这里,我们将对人类的爱理解为那种与我们同胞的奋斗的灵魂、精神或任何东西站在一起的感情。

现在,令我惊讶的是年轻人似乎果然能够无需"宇宙意"或"对人类的爱"而活着。他们总的说来已蜕去了感情外面那普遍化的理智的外壳,即宇宙和人类的概念。但我认为,他们同时也抛弃了外壳里的花蕾。当然,你会听到某个女孩子说:"真的,矿工们是些可爱的人儿,他们受到那样的对待真是太不像话了!"她甚至会跑出去为她那些可爱的人儿授一票。

但她却并不真正关心他们——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对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他人的关心曾被滥用了。然而,尽管矿工、植棉工人或别的什么人的确离我们很远,我们对他们的疾苦爱莫肖邑助,但我们知道,自己的灵魂深处是同他们生死相关地一虽然是遥远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模糊地意识到人类是一个整体,几乎是共有一个躯体。这是一个抽象概念,但也是真切的事实。加利福尼亚的植棉工人和中国的农民是以某种方式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并在某种模糊然而真实的程度上是我的一部分。他们生命的颤动会不为我所知地波及我、触动我并影响我,因为我们或多或少是连接在一起的,所有人都是或多或少地彼此相连的,都是人类的一部分,只要我们内心的敏感尚未麻木——但这正是今天所经常发生的事。

这大体上便是我那位先验论朋友所谓"对人类的爱"的含义,尽管她慈悲而武断地下的定义几乎未能揭示这一概念的真正内涵。大体上,她指的是那种参与全人类的生活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们在灵魂安宁的时候所都能微弱而深沉地体会到的。然而,一旦我们失去了灵魂的安宁,我们就会立刻用另一种东西来取代这种微妙的内心感受,那就是低劣、表面上的善行——对所有人行善。

这其实不过是表现自己和恃强欺弱的另一种形式。上帝保佑我们、也保佑可怜的人类摆脱这种人类之爱吧!我的朋友也像所有先验论者一样沾染上了一点这种形式的妄自尊大,所以,如果山脉能以其野性夺去一点他们的腐朽的爱,那对他们倒是大有好处。然而亲爱的露丝——就叫她露丝吧——却不是除了这种爱便一无所有了。

虽然已经50岁,她却像孩子般天真地体会到一种与同胞的和谐感,真正的和谐感,而这种和谐感是她所不能没有的。如果不是那一点腐朽的普遍化和意志,她本不会失去她的和谐感,尽管在瑞士群出中度过了半小时。但她却想使"宇宙"和"人类"来适应自己的意志和感情,瑞士的山脉使她明白了宇宙不愿那么做。当你上达宇宙时,你的意识很容易遭受打击;当你下及人类时,你的"爱"便很容易受到震撼。这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当我们涉及年轻一代时,我们发现"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的确已从他们的气质中消失了。他们就像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当受到摇撼时互相碰撞着,只与他人形成短暂随意的关系,对于其他一切都不闻不问。

所以,宇含意茹琏吐嬉奄毫裹兰二-借用一下这些荒谬的新英格兰用语——实际上已死了。它们已腐败变质了。新英格兰制造了太多的宇宙和人类,它们已不再是真实的。在通常情况下,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只不过是用来掩盖自我表现、自高自大和恶毒的恃强欺弱的漂亮话。它们是人的丑恶、自私的心理活动,认为宇宙必须按照新英格兰为它规定的样子存在,否则就不许存在。这两个用语已染上了暴虐的自私自利的气味,年轻人有灵敏的嗅觉,他们根本不信那一套。

扼杀某种感情的方法便是坚持这种感情,反复宣扬这种感情,夸张这种感情。如果你坚持爱人类,那么最终你肯定会恨所有人。

这是因为,如果你坚持爱人类,你就会要求人类是值得爱的,但人类并不总是可爱的。同样,如果你坚持爱你的丈夫,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暗地里恨他,因为,当然,没有人是永远可爱的。如果你坚持要求人们必须永远可爱,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专横和严酷的,只会使他们变得更不可爱。如果你强迫自已去爱不可爱的人,或假装爱他们,那么你就把一切都歪曲厂,你的爱最终会沦为恨。强求任何感堕筮结果都是那种感造电壅圭和相反殴感情韵壑亟垡岑。惠特曼坚持要同情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他做得太过分了,最后变得尺相信死亡,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死亡,而且是全人类的死亡。同样,那条"永远微笑!"的口号最终会在微笑者胸中激起怒火,那著名的"愉快的早问候"也会使所有愉快的人们忍无可忍。

没有用。你每达塑迫你自己的感情,你都是在伤害自己并制造出与你意想中完全相区丝塾果。如果你强迫自己去爱某个丈:砾不可避免地会痛恨那个人。你所惟一应该做的,是保持自己真实的感情,不要伪造感情。而这也是给他人以自由的惟~方法。如果你简直想杀了你的丈夫,那么就不要说:"啊,我多么爱他。我真离不开他。"那样做不仅是在虐待你自己,而且也是虐待你丈夫。他不想受强迫,即便那是爱,你只需对自己说:"我可以杀了他,这是事实,但我想我最好不那么做。"那样的话你就能达到心理平衡。

对人类的爱也是如此。上一代和再上一代的人们坚持要爱人类,他们极其关注那些可怜的、受苦受难的爱尔兰人、亚美尼亚人、刚果橡胶园的黑人奴隶,等等。而这份关心的大部分是假装出来的,是自命不凡和妄自尊大,其骨子里是自私的想法:"我多好啊,我多优越啊,我多仁慈啊,我热切地关怀着可怜的苦海中的爱尔兰人、受折磨的亚美尼亚人和受压迫的黑人,我要拯救他们,即使因此而得罪了英国人、土耳其人和比利时人也在所不惜。"这种对人类的爱,一半是自以为是,另一半是干涉和破坏他人事务的欲望。年轻一代在基督教慈善的羊皮下发现了可疑之处,于是对自己说:我才不要什么人类之爱呢!实话说吧,年轻人其实在暗地里痛恨所有需要"解放"的受压迫或不幸的人。他们恨那些"可怜的矿工","可怜的植棉工人","可怜的挨饿的俄国人"和所有这些人。如果再发生一次战争,他们将会怎样地诅咒那些"受难的比利时人"!这正应了一句俗话:父亲吃梨,儿子牙疼。

在滥用了同情尢其是人类之爱后,我们现在走上了与同情相反的方向。年轻人不同情别人,也不想同情别人。他们是利己主义者,公开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非常坦率地承认:"我才不管什么可怜的受压迫的这个人、那个人呢!"谁能责怪他们呢?他们那些博爱的父辈发动了世界大战,如果对人类的爱会导致世界大战,那么让我们看看诚实坦率的利己主义会带来些什么。可以打赌,肯定不会像世界大战一样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