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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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忆几许寒暑(2)

孙用蕃也是多年的老烟枪,练得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这一刻的温柔已经抵过了万般泼辣,万般不是。何况,她对张廷重吃喝玩乐上,表现得相当慷慨。女儿买新衣服的钱没有,可旧车换新车的钱刚刚好,张廷重相当满意,他四处悠哉乱逛的时候,绝对不会看到,风雨中张爱玲孤零单薄的身影。

在很多时候,中国人相当习惯把男人的种种不对,推说成粗心,一种很宽容的解释,而很多时候我也必须承认,男人是不拘小节。但最起码,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家庭里应该叫人感觉到他的责任,他的爱。这些在张廷重身上都没有!就算他偶尔会拿着张爱玲办的副刊给亲戚们看,也只是他小小的虚荣心在作怪,他帮张爱玲的《摩登红楼梦》填写回目,不过是一时兴起。他的心在长期鸦片的熏制下,长满墨绿的毒草,一点一点腐蚀身边纯净善良的生命,不见别人哭,只愿自己笑。如果没有那赖以生存的遗产,他又能算什么呢?

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父亲,一个刻薄阴骜的继母。张爱玲的生活不能不变差,她只能捡继母剩下的衣服穿,她不能忘记的是一件暗红色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的穿,“就像浑身都生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一次在舅母家,舅母拿一些表姐穿过的旧衣服给她,张爱玲的眼泪滚下来,曾几时起,轮到李鸿章遗脉被周济了,不知道那老爷子地下有灵会有何感想?

起风了,树叶纷纷,张爱玲走在贵族化的教会学校里,周边的女孩子打扮得艳丽时尚,像花园里纷飞的蝴蝶,任性地享受着温暖,她们的笑一声声落在张爱玲的心里,慢慢磨成茧,结成疤。张爱玲只能昂头望天,把那无地自容的自卑感和疯狂蔓延的水雾,一起硬生生地吞进肚子里。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值得换取她珍贵的眼泪。

后来,孙用蕃开始觉得现在的洋房太狭小,没有气派,主张搬家,正好张爱玲二伯名下的一栋别墅空了出来,位于麦德赫司脱路,本来是李鸿章给女儿的陪嫁,不止父亲,姑姑,连张爱玲和子静都是在这个沉郁的大宅院里出生的,它就代表着张家的年谱。

张爱玲很不喜欢这个别墅。但是她的情绪在那个家庭里根本不重要,不管房租多昂贵,不管多奢华宽阔,孙用蕃坚持要搬,因为她嫁的是李鸿章的后代,自然要住进李鸿章的物业里去。还有一点就是以前那个地方有太多黄逸梵的影子,是她无法接受的。

孙用蕃很喜欢跟黄逸梵相比,时常说:“她喜欢油画,认识蒋碧薇,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同陆小曼还是朋友呢!”从此客厅一直挂着陆小曼的油画瓶花。

人都是自私而虚荣的,缺少什么就用尽全力找来可以填充的东西,殊不知这样幼稚的行动在聪慧人眼中,相当可笑可悲。她是换了画,换了房子,但是她始终换不了的是她身为填房的身份与两个子女的爱。

张爱玲和子静不爱她。幸亏张爱玲已经上了圣玛利亚女校,只有周末回来,可子静不行,他只能一直在那房子生活,长大,苟且偷生。在孙用蕃的管押下,益发柔弱多病,腼腆苍白,并荒废学业,游手好闲。他在终日被鸦片烟雾弥漫的家里所发生的性格变化和心里畸形,更叫张爱玲感到阵阵的冷。

有一天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张廷重打了子静一个嘴巴,动作熟练而轻快,子静身子猛然一僵,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接着泛起一丝红晕,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继续扒饭。坐在一旁的张爱玲却大大地震动了,只觉那巴掌打在了自己的心上,连呼吸的能力都一并收去。她手指冰凉,头脑嗡嗡作响,拿着饭碗挡着脸,泪,一线滚落,孙用蕃不以为然地讪笑着:“又不是说你,哭什么?”

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长满了屈辱的刺。张爱玲再也忍受不了,丢开饭碗,冲进隔壁的浴室里,锁上门,无声地抽噎着。父亲的凉薄;子静的孱弱与麻木;孙用蕃的无耻卑劣;母亲的一去不归;自己的无能为力,都像交织的丝网,彻头彻尾地笼罩着张爱玲。她只能恨,恨这所有的不公平,也恨不公平下两个颤颤爬行的生命,谁该对他们负责,谁该给他们温暖和关爱?那时候张爱玲真想痛骂老天爷,他眼睛瞎了吗?看不到一切的悲哀吗?

张爱玲立在镜子面前,看着苍白的脸,看着眼泪滔滔与眼底狂烈如火的仇恨,她要报仇!总有一天她会叫孙用蕃知道被侮辱的滋味。总有一天——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嘣到了玻璃上又弹了回去。子静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或者对于这一切他已经惯了。凉意从脚下升起,爬满了心,张爱玲僵硬着,泪慢慢地,慢慢地干了。当月光缓缓照射进来的时候,张爱玲只觉得寒冷的悲哀。她满心仇恨的火变成无力的水,一波一波,飘飘荡荡,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前途茫茫

1937年,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同时她母亲黄逸梵再次回国。张爱玲提出了去英国留学的要求,如她所料,父亲张廷重一口回绝了,不为别的,还是经济的原因,口吻可怜却面容炫耀地说着家道没落,前景凄凉。

张爱玲静静退出了被鸦片笼罩的房间,家里换汽车有钱,换宠物有钱,逛窑子有钱,但是付女儿的学费就该没钱了。张爱玲早就看透了,在这样的大家族中,血缘不重要,亲情不重要,金钱和权力才是生存的法宝,至关重要,不可丢失。可为什么张爱玲就不能阻止心如刀割呢?

“什么都可以‘忘了’,只别连我也‘忘了’。”这是她在校刊毕业生留言栏里留下的足迹,她忘不了,也回不去。

1937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都是一场大的悲剧,对上海尤甚。“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闸北,国民党部队从上海连夜撤退,上海沦陷,成为了“孤岛”。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生命如草芥,每一秒都会有人死,每一秒都是一个灾难。有人在高喊抗日救国;有人在奔波逃命;有人缩头缩脑过自己的生活;亦有人在没枪声的租界里,花天酒地,奢华无度。

在这个繁复的世界里,人有千种万种,我们无力去责怪什么,只能呼唤人性中本存的那份良知的苏醒。张大眼睛,看清楚,什么是狗?什么是人?什么是亡国奴?清清楚楚选择好自己该走的路,走好,走远。在黑暗的灾难中,点起一点星星之火。

他们说爱国,但究竟什么是爱国呢?想来爱国应是一种行动,有效了叫爱国;无效,叫枉死。更残酷点或许还会被带上愚蠢的帽子,茶余饭后被人冷冷嬉笑一番。尽管如此,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还是有人坚持地冲上来,在黑暗中,艰难寻找光明的方向,直到血流干,泪流尽,跌倒在曙光初现的地平线上,祈祷还有人愿意选择这样艰难的路。

那一年张爱玲十七岁,宛如六月的鲜花,带着醉人的香,但是风雨无情,她的世界亦被灾难打碎,只是这一切不是战争带来的,而是家里,那么措手不及地割掉了她体内残留的最后一点亲情。

亲情是什么?人性又是什么?其实看着这两个沉重的话题,真的想报以嘲讽的微笑。亲情是爱,人性是自私。但张爱玲的世界里,亲情是冷漠,人性是扭曲。张廷重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女儿,他习惯女儿没有笑容的脸,在房间中荡来荡去。但是黄逸梵回来时,并想跟他谈谈女儿求学的事,张爱玲便会微笑了。他受不了,他实在不懂,就是养条狗也不会背叛得如此快速吧?他心里很是不平衡,孙用蕃更在旁边冷嘲热讽,对黄逸梵大加挖苦:“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能做姨太太了。”

这样的唇枪舌战,张爱玲只能望风而逃。她借口炮声终夜不断,睡不着,和张廷重商量去姑姑张茂渊那里住几天,张廷重明知所谓去姑姑处其实便是找黄逸梵去,但碍于面子,不想人说他小肚鸡肠,也没加阻止。

张爱玲走的时候跟张廷重说了,但忘了跟孙用蕃说一声,这让她很是恼怒,认为张爱玲眼里根本没自己,所以两个星期张爱玲回家后,孙用蕃劈头就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刷地一个嘴巴就打过来。当时张爱玲已经十七岁了,表面沉静如水,但骨子里满是冰的尖锐,自尊心相当强,冷不丁地挨了一个嘴巴,本能地就要还手,却被两个赶上来的老妈子死死拉住,这下可不得了了,孙用蕃利落地转身奔上楼,刺耳地嚷道:“她打我,她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