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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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忆几许寒暑(3)

张爱玲哪里遇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怔住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叫她还没反思的机会,但隐约的,早熟而敏感的张爱玲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的脸色白了,一切太快,躲也躲不过。

张廷重拖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冲下楼来,不由分说地揪住了张爱玲,拳脚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一脚接着一脚,把多年以来,自己怀才不遇的失意,把对前妻的恨全部都发泄在这个他看来眼里只有母亲没父亲的女儿身上。

张爱玲只记得她的头一会儿被打到这边,一会儿被打到那边,记不清次数,她感觉耳朵都要震聋了,心里残存的对父亲的爱被打碎了,跌落在地上消失无痕。张爱玲没有求饶,没有挣扎,她一直看着张廷重,充满了愤恨,悲哀,幽怨,那眼睛燃烧着火,跳跃着火,像要吞噬掉万事万物一般,张廷重更加愤恨,打得更加疯狂。

张爱玲那幼小的嫩草般的身躯,在无情的“铁蹄”下颤抖,她咬紧牙关,忽然想起了母亲黄逸梵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说出去总是你的错!”

原来,她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离婚呢?妈妈,难道我不可爱吗?弟弟不可爱吗?你就这样放开了我们的手?妈妈,请您张大眼睛,看清我跟子静的生活吧?我们该有的幸福童年呢?我们该有的读书权力,做人权力呢?我们连家里养的狗都不如,如果早知道这样悲惨地活着,宁可在出生的时候,就被一把掐死了,那样总比这样长期被践踏好过些!

不知道是谁说过,心痛极点就是麻木,那么身体痛到了极点也会丧失了本能的反应,张爱玲感觉不到痛了,她被打得满地打滚,但仍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整个房间,那些陈设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墙壁上还挂着陆小曼的油画,这个房间充满着镶金带银的陈设,但是好冰冷,一点一点亲情都没有。

张爱玲笑了,低低地。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味,都在那里欣赏她的被打。

张爱玲笑出声来,嘲讽的,悲哀的,张廷重的手脚没有停止过。时间一分一分地滚过去,张爱玲不动了,慢慢地,她不笑了,她闭上了眼睛。张廷重才气哼哼地住了手。上楼之前,冷冷地丢了一句话:“把她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去,谁敢放了她,我扒了她的皮!”

张爱玲从地上爬起来,很痛,原来她还活着,该庆幸吗?张爱玲走到浴室里找镜子,看自己身上的伤,看脸上的红指印,她又想笑了。她走出了房间,往外走,她不知道该去那里?是去母亲那里哭诉?还是去巡捕房报警?父亲在她眼里全然成了陌生人,甚至连普通的路人也不如,他打她,可以,而她报警亦是可以的!张爱玲要用法律的手段来制裁他。她走到大门口时,看门的巡警拦住了她:“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

原来,他已经料到她会跑出去,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张爱玲此时满心的悲愤,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必须发泄一下,否则她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的,她对着巡警又叫又闹,把大门踢得碰碰乱响,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毫无作用。

夜冷如水,月亮悄悄躲在云层里偷笑,风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冰凉,张爱玲住了手,她累了,好累好累,她只能走回屋里来。张廷重一见她,又气炸了,拿起一只大花瓶就向着她扔过来,张爱玲动都没动,那一刻,她突然希望这个花瓶可以打死自己,一了百了,可是它偏偏歪了点,击在地上,四分五裂。

何干惊得魂飞魄散,只怕又再打一顿,忙忙拉着张爱玲进房,看着她,何干的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弄到这样的呢?”

这个时候,张爱玲的眼泪真的再也控制不住了。怎么弄到这样的呢?她也想知道,她也想问,可是谁来回答她,母亲吗?张廷重吗?老天爷吗?还是命运?谁都不能回答自己,她活该!张爱玲抱着何干痛哭出声。其实她知道,何干心里是责怪自己的,何干爱惜她,替她胆小,生怕她得罪父亲,受一辈子的苦,可是就是每天小心翼翼的,张爱玲幸福了吗?

当天,忧心忡忡的何干就偷偷给张爱玲的舅舅打了电话。第二天舅舅和姑姑张茂渊来为张爱玲说情,顺便再提她去英国留学的事情。谁料,刚一进门,孙用蕃就冷冷地笑了:“是来捉鸦片的吗?”结果说情无效,反被讽刺,张茂渊很不平,就和张廷重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最后兄妹二人竟动了手,张茂渊脸上受了伤,眼镜也被打破,血流不止,舅舅使劲拉开,送她去医院。临走前张茂渊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后来,在医院缝了六针,再也没登过张家的门,纵使张廷重去世那天,张茂渊都没多看一眼,大家庭的人情淡薄如此,不知该悲哀还是该无奈。

他们走了,孙用蕃得意了,何干更忧心了,张廷重把张爱玲关进楼下一间空房子里,下令除了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何干,不许任何人跟她见面,交谈,连子静也不准去,并气势汹汹地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还吩咐看守的两个门卫,务必看着她,不许她走出大门。

一夜之间,家里外面都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战场。阴霾的空气,绵绵的细雨,像无穷无尽的黑色巨网,压得人无力喘息,张爱玲被关在一楼的房间里,窗外种满了树,毫无羞耻地郁郁葱葱,试图遮挡住阳光,可惜它不够茂密,阳光还是努力地从树叶间隙漏出来,隐隐约约,跳动鬼魅的舞蹈。

阳台上有木的栏杆,张爱玲总会紧紧捏住,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她昂头望着天,那里有飞机在飞行,她真希望有一颗炸弹丢下来,就是同自己最恨的人一起死,她也愿意。

十七岁的爱玲满脑子都是死亡的影子。阴郁的屋子,阴郁的心情,张爱玲得了痢疾,上吐下泻,虚脱无力,一日比一日虚弱,死亡的影子慢慢从角落里生长起来,恣意蔓延,爬上了张爱玲的手脚。

何干心急如焚,眼看小姐命悬一线,她却无人求援,万般无奈只能斗起胆子,躲开孙用蕃的耳目,偷偷跟张廷重哭诉,并明确表示如果他不采取挽救措施,出了事她不负责任。何干是张氏姐弟老祖母留下的女仆,说话比较有分量,张廷重亦考虑如果真的出事,背上害死女儿的“恶父”坏名声,也太不好。

张爱玲躺在床上,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如雪,虚脱得连话都说不了,只是努力张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张廷重,那样清澈,那样凄冷,尽管张廷重的心已经被鸦片灯一点一点烧尽,但尚存的良知叫他感觉到酸楚,他开始注意张爱玲的病,选择消炎的抗生素针剂,乘孙用蕃不在就到楼下给张爱玲注射,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在何干的细心照顾下,张爱玲最后还是恢复了健康。

人们都说,在生死一线爬过的人,对人生都会有另一种感念和看法,何况张爱玲才十八岁,最敏感,人生观形成的最重要时期,她对感情充满了质疑和排斥,她不再相信,血缘那一套骨子里就带来的东西,她觉得这一切在现实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她要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何干看出了张爱玲的想法,只能劝她:“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摸着张爱玲苍白的脸庞,何干的眼泪又下来了,这可是个身世显赫的大家小姐呀,竟然摊上这般纠结的命运,连个普通农家女孩都不如。她不能不揪心,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太太(黄逸梵)传话来,要你仔细想清楚,跟你父亲必然是有钱的,跟她,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又透漏了两个警卫换班的时间。

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还能见到母爱的光辉,那一刻张爱玲真的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了,黄逸梵给了自己一个选择,但这还需要考虑和选择吗?如果真要问她这个问题应该提前十八年,她会选择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但命运弄人,她来了,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的心被静静的冰覆盖着,她学会了该如何生存,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果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张爱玲还对亲情保有一点点希望,那么被软禁了半年之后,她还会抱有什么幻想吗?若是有,那角落里一直偷窥的蜘蛛都会嘲笑,轻轻合上发黄的书页,望着窗前明月如水,张爱玲知道在红尘凡路上,只有无情无爱,心才不会痛了!她,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再心痛了!

夜色中,她偷偷逃出了父亲的家,并在路口跟黄毛车夫讨价还价,完全没在意过被抓回去的凄惨命运,她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

那一年她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