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雨
父母离婚了,张爱玲从此有两个家。一个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洋房别墅。那里绿草茵茵,烟雾缭绕,阳光被染成梦样的颜色。屋里堆着小报、诗书和章回小说;教子静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日暮西山的父亲和那潮湿寂寞的气息。只有寂寞的时候他会抱着张爱玲,坐在摇椅上。偶尔他们会谈谈亲戚间的笑话,张爱玲望着父亲,忽然感觉张廷重老了,他的脸上满是沧桑,怀抱都是鸦片的味道,她感觉不到温暖。时间久了,心就会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井的四周都是滑溜溜的水草,抓在手里,黏黏的,湿湿的,让人想爬出去都充满无力的挫败感。
姑姑张茂渊受不了哥哥张廷重的行径,也跟黄逸梵一起搬离了张家,在赫德路租了公寓。她们买了一部白色的汽车,用着白俄司机,还雇了一个法国的厨师,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联合国。她们的房间相当大,有一个大客厅,两个大房,两个大卫生间,一个大厨房,外加一个小卫生间及一个备菜间。这个房子是专供旅沪外国人和高等华人居住的,房租奇贵。
张茂渊不满意家具店的家具,故而房间陈设及地毯都是自己设计的,充满了欧式味道。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奢华的瓷砖浴盆,明朗可爱的宾客,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打着进步文明的标志,那里的花是红的,空气是清新的,懒洋洋的阳光斜照着水珠的轻盈。
张爱玲的世界被强行分割成两半,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美好与阴沉。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这样一种感受的形成对其影响是相当深刻的。一个人既然日益感到现实世界的不完美,不善与不快乐,她就越发坚持心中的那份美好,维护这单纯的快乐,不肯轻易妥协。张爱玲日后唯美主义态度,从那时已经在灵魂深处慢慢萌芽了。
那时,张爱玲还曾天真地接受了两个家的事实,天真地希望只要能维持下去也可以。毕竟亲人还在自己身边,起风了,下雨了,还有院落叫自己停歇躲避,不管这个保护伞是否强大温暖总比没有来的好,不是吗?可命运真的是个很可耻,很残忍的家伙,不管张爱玲的要求多么渺小,它都不曾满足。黄逸梵再次动身去了法国。
临走之前,她去黄氏小学看了张爱玲。在空落的校园里,张爱玲的表情麻木而迷茫,望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忽然感觉好陌生,好模糊。她管这个女人叫妈妈,她是她延续的骨血。可是,不管做什么,她从来都没征求过自己的意见,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为什么?难道她真的那么不重要吗?张爱玲的心被世界上最钝的刀凌迟着,一点,一点,血肉模糊。
黄逸梵没有看到张爱玲的伤楚,她脸上依旧带着高雅的微笑,她不了解这个孩子,她只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解决,一点麻烦也没有,是值得庆幸的。
亲情亦可单薄如纸,不知道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对人性的讽刺?黄逸梵走了,张爱玲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心里的酸涩慢慢地蔓延上来,终于在寒风中大声宣泄。风,吹起了发,带起纷飞的林叶,亦吹干了泪,冰凝了心。张爱玲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腿麻了,脚酸了,亦不曾离开。昂首望着天,阳光已经退回云层里,一切灰蒙蒙的,带着可笑的苍凉。张爱玲慢慢勾起嘴角,终于回到了教室里。
或许,那个时候张爱玲不能了解父母当时的“难处”,黄逸梵和张廷重也没花力气去感应孩子的心伤,他们是最亲近的人,却如夜空中最遥远的寒星,没有交接,没有关注,又何谈了解。
了解是一个好深奥的词语?我们经常说父母不了解我们,因为年代不同,有代沟,被层层云雾所遮掩。但关爱就像明媚的阳光,可以轻易冲破云层,营造着融洽的气氛。在孩子冷的时候,轻轻加件外衣;在孩子受委屈,被打击的时候,静静的一个拥抱,都可以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他们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很多时候,人之初,性本私,我们只能自私地看到自己的痛,自己的无奈,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会有家庭的悲剧与历史的黑暗。
寒假的时候,张爱玲会制作圣诞卡片和新年卡片,挑来最好的拿去给姑姑,叫她寄给远方的母亲。这是她对血缘之间唯一能做的添补,而悲哀的是,这添补竟然是由一个小孩子做的。在那个安静的房间里,一个单薄的女孩在台灯下挑选着卡片,眼中偶尔闪过的期盼与渴望会点亮她消瘦的脸庞,美得炫目,然而这只是流星一闪,很快淹没在星海里,她会更加落寞,更加忧伤。
我们都歌颂过亲情的伟大,在张爱玲的身上,我们还要歌颂什么呢?时代在动荡,时光在流逝,在这个繁复的尘世里,动的是亲情,逝的是温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开始麻木,像冰冷的水,一直,一直延伸到心里去。张爱玲的世界被灰蒙蒙的雨雾包裹着,只有墙角的藤枝知道她的落寞与无助。
对此,胡兰成与她交往时曾经说“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欢学校的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念,她亦不怀念,在我认为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她不喜欢她的父母”。(胡兰成:《今生今世》)
如果胡兰成知道张爱玲如何成长的,他或许应该能理解的吧?这样的父母又有谁会喜欢呢?亲情不单单是依靠血缘来支撑,更要细心与关怀来培育,那样才可以长成不畏风雨的大树,才可以散发出醉人的花香。否则在混乱的光阴里,很可能失去它的本质,变成白纸的苍落。我们不想看到珍贵的亲情最终以这样来收场,但是在很多事情面前,我们以为可以改变,最终发现这只是无能为力的笑话。
日子悄悄滑过去,张爱玲继续上黄氏小学,住在学校里。每逢节假日,家里都派司机去接她回来。家,住在康乐村10号,与舅舅家很近,张爱玲和子静经常去那里玩。张廷重虽然和黄逸梵离了婚,但和他们的往来并未受到影响,他们同是靠吃遗产的遗少,都吸食鸦片,两家相处挺愉快。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要把鲁迅放在他们之间,就像在荒山野岭的青石板上放了清雅的梅花,肯定格格不入。纵使梅花有醉人的芬芳却也掩盖不了山野腐烂的潮气,日子久了,只会败了花香。而值得庆幸的是,张爱玲是青松,在风雨中成长,亦学会了适应环境的成长之道。不说,不问,像个飘荡的灵魂,安静做了唯一且相当有效的保护颜色。
那时,张爱玲在学校学钢琴,还请了白俄老师教,一星期一次。但是张廷重认为学费太贵,每次张爱玲立在烟榻跟前要学费,许久,许久,都得不到回答。张爱玲又是极其自尊自傲的女孩子,每次站在那里,心撕扯的痛,感觉自己卑微得就像花园里被践踏的小草。钢琴课就这样不得不断了。
21世纪的孩子,天天背着差不多比自己体重还要重的书包,去奔赴一个又一个补习班。而张爱玲,在动荡的年代,在父亲毫无责任心的状态下,放弃了爱好,只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发呆或者读文学书籍上。而值得庆幸的是张廷重愿意看到这样的转变,祖传下来的书多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花钱去买。那些书山墨海,沉积着古老而腐烂的气息,一丝一丝包裹住女孩孤单的身影。张爱玲喜欢,因为安静,亦可以得到心灵的安寄与灵魂的慰藉。如果那时,这唯一的爱好是花钱的话,想必后来我们亦是很难看到,今后这个震撼文坛的传奇女子了。
张廷重曾经给子静聘请过一位六十多岁的朱先生教古文。朱先生性情温和,待人很亲切,张爱玲放学回家后,也常和他谈天说地。有一次,张爱玲找出一部《海上花列传》,书中妓女讲的全是苏州土话(吴语),有些她看不懂,就硬缠着朱先生用苏州话朗读书中妓女的对白,朱先生无奈,只得捏着喉咙学女声照读,她和子静听了都大笑不止。她对《海上花列传》的痴迷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从此,张爱玲更加迷恋上了书籍,《红楼梦》,《三国演义》,她都看,她还照着报纸副刊的格式,自己裁纸,写稿,自己画插图,弄得很像模像样。在“一个人的游戏里”,张爱玲的寂寞才能稍稍被释放,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张爱玲用她的童心寻找着依稀的欢乐。而就在那时,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开始展露,并得到众多老师的赞赏。
张爱玲在1931年升入圣玛利亚女校。她的第一篇变成铅字的短篇小说《不幸的她》,便是发表在校刊上;次年又发表了第一篇散文《迟暮》,全校皆惊。
——后来的很多年里,“张迷”们一直以为张爱玲1940年的参赛作品《天才梦》是她的处女作,而她自己也曾在女作家座谈会上这样说过。然而张学“打捞”专家陈子善先生却在1932年的《风藻》校刊上发现了小小说《不幸的她》,这是至今为止见到的张爱玲最早印成铅字的作品。
校刊成了张爱玲最早的舞台。此后几年,她又接连发表了《秋雨》、《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牛》、《霸王别姬》等,已经清楚显露不同凡响的文学天赋,尤其《霸王别姬》一文,她的国文老师汪宏声先生曾经给予高度评价,称其“与郭沫若的《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1934年,张爱玲从黄氏小学升到了圣玛利亚女中高一年级,在那里,她开始有了对自己未来的设想。她的计划像蓝天上的海燕,有着宽阔的大海,自由地翱翔,她想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想学画卡通画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外国去;她要比林语堂还要出风头;她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她要在上海买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那里阳光明媚,完全没有腐烂的气息。
无疑的,张爱玲的理想明显带着黄逸梵欧化生活方式的痕迹,与母亲短暂的相聚成了她记忆深处不可磨灭的影子。然而,张爱玲的理想还未及实行,家里又发生了结结实实,真的事。
张廷重又要结婚了。
在西方童话世界最出名的就是《白雪公主》的故事,美丽的白雪公主面对拥有魔镜的继母,有七个小矮人帮助,但是张爱玲身边什么也没有。母亲走了,姑姑走了,整个大宅院里只有年幼的弟弟和年迈的何干,她试图抓紧他俩的手形成反抗的力量,可风轻轻一吹,就轻易散开,飘落无痕了。
张爱玲再次来到了树下,那里的小麻雀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这里,只有鸟巢安静的,孤单的耸立在树枝上。
原来世事上的一切,发生时没有预知,结束时没有留恋。张爱玲眼眶湿润了,她伏在铁栏杆在绝望地想,如果那个女人在这里的话,对自己也是充满排斥的吧,恨不得一把推下去,一了百了。
黄昏的晚霞静静斜射下来,天空一片失火的红色,绚丽的,惊心动魄的,好像要将整个世界吞没。而人在这片火云下,显得如此可怜且微不足道,根本无处可逃。
他们说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可以预感到未来,如果那时张爱玲已经感觉到家里起火了,她会很危险,但是毕竟亲身父亲在身边,她没想到最后会延发到如此凄惨决裂的地步,更没想到会轻易地烧到了她的脚,吞噬了她的心,把原本就阴郁的记忆抹上了惊心的沉闷,像严冬里最凌厉的刀子,一点一点,把她灵魂深处残留的渴望和热爱狠狠割切下来,削毁无痕,导致她最终死里逃生,赤裸裸地独自站在天底下。
我欲焚烧
其实细细想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烦恼无比。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浪花,一朵一朵,一涛一涛,层出不尽,硬生生地跌进凡尘世界,推不开,拒不掉,时间久了,交接多了,慢慢编织成我们所熟悉的爱恨情仇,红尘俗事。
而这个大家族注定要在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演绎最极致的经典。以前有个李鸿章,轻轻跺下脚,就会风云变色,血色漫天;后来出现一个张爱玲,轻轻几个字,叫多少人痴狂迷恋,追捧不已。亦因为如此,她的继母孙用蕃跟着出了名,成了民国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恶母形象之一。
孙家是名门望族,孙宝琦是清末有名的人物,做过清末山东巡抚,驻法德的公使,北洋政府国务总理。一共一妻四妾,子女24人,孙用蕃是他第七个女儿。与孙家联姻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家族,比如大清朝的******,做过北洋政府总理的钱能训,以及袁世凯,冯国璋,盛宣怀等等。
和这些人比起来张廷重分量稍微轻了点,但1933年房地产行情看涨,张廷重遗产中有一条街的房产,他立刻变得非常富有。而当时孙用蕃已经三十六岁,是陆小曼的闺中好友。据说很是精明干练,善于治理家务及对外应酬,可就是脾气不好,又染上了阿芙蓉癖。所以年纪老大还待字闺中,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张廷重做了填房。
订婚仪式于1934年夏天在礼查饭店进行,婚礼则半年之后在华安大楼举行,张爱玲是和姑姑张茂渊,表姐们一起参加的。那一年她十四岁,一个敏感且充满灵性的女孩子。在整个婚礼中,她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地面对张廷重和孙用蕃忙碌轻捷的身影。她和继母的眼光会在不经意间碰撞到一起,谁都不会闪躲。张爱玲的沉寂如水,静静隔开了彼此的距离。而孙用蕃的凌厉似冰,冷冷的冰凝了那火云,也冰凝了张爱玲的心。
那一刻,张爱玲就非常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是自己的继母,不是母亲,母亲都可以远走高飞,孙用蕃更没有义务和责任,给予她和弟弟子静温暖。人生都是公平的,谁都不能强迫索要别人的爱。何况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世界,不相干的人,仅因另一个人被生生绑在一起,除了本能的排斥和厌恶外不会有其余的情绪。
张爱玲曾经说过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自己的母亲。想来那里更多的该是对母亲生活形式的向往吧!可以自由地飞翔,可以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情。人性本如此,没有得到的事物就像闪耀的宝石,任何人都想得到。每天清晨都朝着那个方向奔跑,每个子夜都枕着梦想入睡,尽管生活里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有了这份渴望便有了前行的动力。
张爱玲的心被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分割成两半,一半朝着母亲遗留的足迹奔跑,一半安于宿命的生活。在那个阴沉的房子里,慢慢环起脚,慢慢缩成一团,像只小小的寄居蟹,妄想用沉默编织的外壳,来抵御外界冰冷的凉。
起风了,树叶纷纷洒落,细细碎碎,影影点点,满是细雨的忧愁。张家随着后母进门的脚步,措手不及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不但抓紧日常开支,并且对佣人也进行了调整。张家原先用的几个佣人被辞退了,孙家的几个男女仆人被补充进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祖宗留下的法宝,方便掌权人的治理和约束。坐在太师椅上,身边围着听吩咐的丫鬟奴才,让人不能不想起《红楼梦》王熙凤,很是风光。孙用蕃想着都会偷笑,开心的同时她并没有忘掉张廷重。女子当家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主要看她身边是什么货色的男人,孙用蕃是何许女子,早就看清了张廷重几斤几两,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轻手轻脚的就攻了他的也是自己的软肋,就是“同榻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