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大叔还是掉下了眼泪。我第一见这么老的男人在这种场合掉泪,所以心里颇不是滋味。想说一两句安慰他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叔不停的喝酒,见我吸烟,顺手抽去一根就吸,结果还是直吐不吸,一看就是不会吸烟的主儿。
“你们知道最爱的人是谁吗?她虽然死了,可她永远活在我心里。”大叔说。我心里想,可以理解。人谁没有个初恋旧恋的,不过,我要在这个年龄,绝对不会再谈论爱情。
“这些年来,每一次回家乡的路上,哪一次不是这样?年轻时候的潜意识多么顽固,多少年过去了,她在我的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大叔说。这时候我才觉得他像个作家。大叔提到了乡下,我的大脑中顿时浮现出那美丽的,回味无穷的安斋——傍晚时分,晚霞把小路装扮得五彩缤纷,两旁的人家都搬到山下去了,这里显得有点荒凉冷静。小路从树木荫蔽的山坡间穿过,高高的马尾松苍劲扶疏,野蒿和狗尾巴草长得格外茂盛。耳边的鸟鸣逐渐稀少了,远处的山谷暮色渐浓,苗圃穿着叠花裙翩翩起舞,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身影仿佛正从炊烟中走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读高中吧。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来的,当她走进我们班时,立刻给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带来了生机,就好像野草丛中绽放一朵圣洁的鲜花,光焰夺目,芳菲四溢。你们不知道当时的那种景象,真的,她太美了,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大叔意味深长地说。
我笑了,心想,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一点都不假,只要真的爱上了她,即便她是一堆稀屎,在他眼里也是美人西施了。
大叔接着说:“谁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吸引我们每一个同学的注意,是她那衣着整洁的外表?还是她那白皙的皮肤,会说话的眼睛?或者是她那城里人超凡脱俗的气质?还是她那优异的学习成绩?”大叔一席话差一点就成十万个为什么了。我又想,不就是城里的一女孩吗?什么年代了啊,还讲什么城里乡下的,如今乡下可比城里好多了。
“当时,我是那种晚熟而内向的孩子,上课从不举手发言,课后也很少讲话,特别是和女同学交谈就会心慌意乱,满脸绯红,为此我背地里曾多少次痛恨自己,骂自己是窝囊废。自从她来到我们班之后,我几乎没和她讲过一句话,但觉得身边出现了异样的东西,生活很有意义。当她和同学们说笑的时候,我就感到特别开心,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好像从天上飘下来似的。”大叔说。我又笑,差不多吧,可能我老爸老妈那个年代的人都这么羞涩。不过,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除了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别的什么声音就很难说好听不好听了。这种形容或比喻,很符合大叔这个年龄的人。
我们都没有打断大叔的话,听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韩冰大叔旁若无人地讲着——
记得韩冰和她第一次讲话,是她到他们班不久的一次春游中,那是攀登大文豪吴承恩笔下的一座著名的山。山路崎岖陡峭,老是走不到头,正当韩冰登上一块峭壁,忽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喂,请拉我一把。”韩冰回头一看,峭壁下面的她正以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他还从来没碰过女孩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把她拉了上来。
“你叫韩冰吧,真像一块寒冬里的冰冻。大老爷们,整天一句话也没有,像个女孩似的——假丫头!”她嘴里叨咕着,“我叫卫蓝,我们这就认识啦,请以后多多关照,假丫头同学!”韩冰的脸“突”地红了起来。“假丫头”,这是对一个七尺男儿的称呼?要是换一个人,韩冰早就跟他急啦,可是她,韩冰能说什么呢?从此韩冰的“假丫头”的雅号在班里正式叫开。
让韩冰特别感激她的是在班里的一次联欢会上。击鼓传花时,那操纵击鼓的人明明知道韩冰五音不全,生性怯场,却故意要出韩冰的洋相。当花儿传到韩冰手上时,鼓声停了,韩冰的头“嗡”的一声大了起来。接着好几个捣蛋鬼推着韩冰上台表演,全班同学也跟着喊了起来:“假丫头——来一个!”正当韩冰困窘不堪,走投无路时,卫蓝跑了上来为韩冰打圆场,劝大家放他一马。可是那几个捣蛋鬼不答应,对卫蓝说:“为他说情,没门!除非你代表他表演一个。”卫蓝起初不肯,后来见难以脱身,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到台前,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恭,“我就代表韩冰同学为大家唱一首歌。”她唱完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久久地沉浸在那嘹亮悠扬的歌声中。等一个个反应过来,掌声雷动。没有人想到她有这么好的歌喉,有这么高的音乐天赋。而韩冰此时如释重负,心里暗暗地说:“卫蓝啊,谢谢你!”
由于卫蓝成绩突出,很快被选为学习委员,她成了他们全班同学——特别是男生的偶像。班里那几个“场面”上的人整天围着她转,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让韩冰难以忘怀的是,他的数学成绩只一次获得班级第一名,她就把他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学习标兵”的栏目里。她总是这样,不论是谁,只要取得一点进步,身上有了闪光点,她就忙不迭地过来祝贺,好像她自己取得的成绩一样。有一次她来找韩冰,要他把作文借给她看看,他觉得蹊跷,她连忙解释说:“别保守吝啬好吗?谁不知道语文老师特别称道你的文章。”她看完后,对他说:“没想到你这块‘冰’却有这么多的灵气,以后可要不吝指教哟!”
一天傍晚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她悄悄来到韩冰的座位前,匆忙塞给他一包东西,在她离开的短短一瞬间,韩冰察觉她的两颊泛起一片云霞。韩冰的心跳跟着竟莫明其妙地快了起来,幸亏旁边没人。韩冰急忙打开,原来是两本书:《基督山伯爵》、《小城春秋》,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大文豪,这两本书借你翻一翻,或许对你的写作有所帮助。”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韩冰和几个同学到学校后面的小山上面玩,天黑才下来。韩冰背上书包刚要离开,卫蓝从办公室回来,说天这么黑,怪怕人的,能不能陪她回家。韩冰很为难,黑灯瞎火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走在一块儿,让人看见,该怎么讲?可是看着她那无助的样子,韩冰还是答应了。走出学校的后门,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两旁是葱绿的庄稼,后面是浓密的灌木中依稀可见的几户人家,再穿过两条不大的山涧,她就到家了。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可他们却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边走边谈,从她的话语中,韩冰知道她家本来住在市区,她爸是市机关的干部,文革开始后,她爸竟被莫名其妙地送到某农场去了,她的生活就没了依靠。因为她的姐姐住在这儿,她就被安排到她的姐姐家生活。她讲这些话的时候,眉宇间有些暗淡。韩冰第一次发现她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她的骨子里藏着诸多凄苦,平时竟一点也看不出来。想到这,韩冰禁不住深情地看了看她,夜色朦胧中,她是那样的端庄美丽,几缕黑色的刘海下,月亮一般洁白的面庞神秘而迷人,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让人永远感到信心和勇气。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漫天星斗,习习山风不时吹来鲜花和野草的香味,却久久吹不去韩冰的缕缕思绪。
晚上回到家,韩冰总是睡不着。韩冰这个内向得近乎哑巴的人,居然敢和女同学讲起话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异性特别注意,经常暗中打量女生的身材长相,为女生而着迷。这些天来,卫蓝的音容笑貌几乎占居了韩冰心灵的整个空间,她的形象和气质在韩冰的心目中深深地扎下了根。甚至在梦里几次梦见她,和她在一块儿,嗅着那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看着她清纯而神秘的眼睛……从那以后,韩冰每天都希望见到她。一大早到校,总要不由自主地向她的座位瞟一眼,只要她在,心里就踏实、就兴奋;如果哪天她没来,便感到迷茫失落,魂不守舍。
那时侯,每天放学,韩冰竟隔三差五地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家,居然有几次在路上遇见她。她总是那样热情大方、笑口常开,问韩冰给他的书看完了没有。接着她问韩冰,《小城春秋》里的一句诗“纵使乞食……”后面的文字是什么。韩冰告诉了她。随口又问她:“你能像秀苇那样忍受人生的贫穷,历尽世间的磨难,终究无怨无悔,矢志不移?”听完韩冰的话,忽然停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不说一句话。与此同时,韩冰也想起了书中的情节,一颗心便咚咚地跳了起来,脸上热辣辣的……
已经记不清楚是哪一天,她忽然从这条路上消失,从韩冰的生活中消失,走得太突然,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珍重,说一声再见。韩冰不相信,她这样就走啦?像云,像雾,像风,走的无影无踪?从那以后,韩冰仍然时常从这条路上走过,花开花落,暑尽寒来,他多么希望能再次看到她的身影——从身后将他喊住,善意地数落他一通;从路旁的槐树后突然窜出,吓他一跳;在前边的小溪边向他招手,让他赶上去;站在路的中间,脸上荡漾甜甜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可是,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化为泡影。
韩冰迷惘、痛苦,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天精神恍惚,见到谁一句话都没有。每天晚上,明月东升时,韩冰都要跑到他家南面竹林环绕的岩石上,面对着夜色笼罩下的死一般寂静的山谷,放声痛哭。以后,韩冰读完中学,踏进大学,走上社会,无论到了那儿,认识多少新的面孔,都没能抹去这一段珍贵的记忆。她那纯洁无瑕的微笑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荷花,在韩冰心灵的一角静静绽放,而这一段小路像一条清澈透明的小溪一直流淌在他的脑海中。
前几天,韩冰去家乡探亲,偶尔获知卫蓝病死的消息。韩冰说,当他看到眼前的小路已经很少有人走动,许多杂草长到了路的中间,几乎掩盖了路面,然而他们当年的行踪依稀可见,它像悠扬的稚嫩的乐曲,像长长的美丽的诗行,缓缓地向前伸展……
大叔讲完了,眼泪又一次汹涌下来。陈俊和猪的表情都凝固了,而我则为大叔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着。
“这种爱情你们有吗?我想你们没遇到过这样的爱情吧?”大叔问道。我想说我遇到过,在安寨,小红就是我遇到的这样的女孩。可我没说出来,我怕猪第二就传出去,万一传到苗圃耳朵里,那段美丽的回忆就会变成现在的一场恶梦。
“老哥,真是太感动了,这种爱情只有农村才有,城市里现在这样的爱情已经绝迹了。同样,这样的爱情,恐怕也只有你们那个年代有,而在我们这个年代,这种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一字一句的说着。大叔不说话,一直喝闷酒。
“好象是电视里才有吧。”猪举起酒瓶说。大叔醉了。
酒吧里飘荡着伤感的轻音乐,霓虹灯的彩光偶尔划过大叔憔悴的面孔。
又想苗圃了。举起酒瓶,我品味着啤酒的苦涩,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