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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从容远行

人的一生可能有很多次远行,也可能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从前我看一篇文章,说是一位黄土高原上的老太太,一辈子没有到过八里地以外的地方,更遑论远行,心下为她冤得啊,直记到现在。但不论是谁,人生最后一次远行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而且是远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另一个世界若是锦衣玉食、秀水青山,自然会令人神往,恨不早行,可惜祖祖辈辈走的人早已数不清了,却没有谁报个准信,顶多是托个梦来,说自己过得很好云云。这就让人心里不那么踏实,感觉哪怕是赖活着,也不能轻易去做最后的远行。更何况这人世间花样百出,且不断出新,又有亲啊爱啊仇啊恨啊万种气象,实实让人柔肠千结,割舍不下。于是一门心思热爱生活,只希望那无可逃避的远行来得越迟越好,以慰老怀。真到了生离死别的当口,又多是眷恋不已,痛不欲死的,从容谈何容易!

我的一位师兄最近远行了。竭力和绝症抗争了三年,能做的都做得彻底,末了仍然要走,很多时候人无法胜天。但他虽败犹胜,因为他最终战胜了恐惧,从容远行。

师兄是公认的成功人士,权势相当,钱财了得。最风光的时候,家大业大,手里的资金成万上亿地流转进出,约见的高官富商许多天不带重复。平时一天到晚单是电话都接不过来,应酬自是家常便饭,要见我们一面叙叙“恰同学少年”挺难。所幸真要见了,还不失当年的幽默、好玩,虽然发福难免,英俊仍是不消说的,又绝顶聪明,时有妙语,用长沙家乡话说出来,效果尤其好,若和那个相声演员大兵拍档,我想应该蛮不错的。但师兄也有胆小之处,据说原先满世界飞谋生创业顾不上怕,后来就和我们的那位老乡伟人一样,轻易不肯坐飞机了。

大风大浪闯过来,顺理成章地名利双收,师兄功德圆满光荣退休。原打算退而不完全休,边做点事边享受一把生活,却是天有不测风云,竟检测出绝症晚期,他当下改变计划,全力救命治病。最初的痛苦(主要是精神上的)旁人可以想象却难以完全体会,那一定是倒悬空中揪心揪肺无所依托独自漂浮在漫漫宇宙间的感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动了第一次手术,回到家中静养。

瘦多了,脸色苍白,说话有些发虚,但师兄的精神还不错,和我们聊自己的病非常平和,谈起治疗也很有规划,像做事业一般井井有条。我们的话题渐渐扯开了,气氛似乎和平时一样祥和,可离别的时候就不同往常了,我们先是握手,接着就很自然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在了一起。师兄的背在我的双臂中瑟瑟颤抖,他哭了;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你要好好的,下次我再来看你……他点头,在颤抖中认真地点头。

这之后,师兄拼尽了全力,换肝,化疗,吃药……得知病灶转移到肺部,又谋划换肺,终是来不及了。期间他还尽可能多地陪着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女儿,任何一点天伦之乐在他眼里都是幸福的极致。到了行动困难、卧床难起的阶段,师兄反而越发淡定从容,他以他学生时代就已经显现出来的卓越组织能力,把所有的身后事规划得妥妥当当,财产分配、孩子抚养是大问题,他早已经想好并且开始实施;不算短也不算长的一生他先作了自我总结,委托大儿子在追悼会上宣读;盖棺定论的悼词由不得他自撰,人选也得按组织程序定,姑且撇开不论;亲友代表发言有三个人选,最终确定了一位有学识、口才好、交情厚的学长;还有届时悬挂在会场的挽联,他也在病床上和亲友过细讨论了一番,特别是几位多年挚友写的那幅,由其中一位熬夜泣血而成:“人生漫漫发小同行一路风雨一路歌仁兄先已去,宇宙茫茫故人独往两界阴阳两界天我等后会来”。

我不说这位挚友念给师兄听时的百感交集,各位一定都能理解。但见师兄从床上略略欠身笑了笑,似在思索,这时另一挚友提了点不同意见: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豪气冲天吗?那么咱就得更彻底一些,上联‘仁兄先已去’改成‘仁兄先去探路而已’,下联‘我等后会来’改成‘我等后来相聚何妨’。

这一改,立即得到师兄的含笑认同:“就这么定吧!”

一周后,师兄从容远行。

后事都按师兄说的那样操办,没有二话。我远在广州,未能赶回故乡为师兄送行。凭着对师兄的了解,我知道他这一生也有遗憾,也有痛苦,也曾经遭遇挫折,在迷茫与无助中蹒跚,但最后回首往事时,他只怀感恩之心,诉满足之意,道幸福之情,因而步履从容,因而一路好走……

早在学生时代,比我高好几届的师兄就是我心目中佩服的能人,及至他业绩骄人,我全然不觉得意外,也很为他高兴。但要说敬重,是现在,是得知他如此从容地远行之后。

面对渐渐逼近的远行,从容是不灭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