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五个月,这支杂牌军,在这处死亡之湖,挖出了一条约10公里长、深5米、宽10米的大渠,防汛抗旱,保护了农场上千亩的胜利果实,为眼下的围湖造田垫下了基石。时任明江地委“四清”工作总团的副政委满庭芳亲自接见了他们,表扬了大队长和三个区队的区队长,同他们合影留念,将他们所在的区队命名为“旋风队”,所开垦的渠命名为“幸福渠”,并赠送了一面绣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锦旗,特批全体队员放假三天,休养生息,准备再战。
就是这三天的宝贵时间,我父亲和陈淑珍都没有回家。陈淑珍不回家的原因是因为我父亲不回家,我父亲不回家的原因是因为陈淑珍没有理由不回家。她怎么不回去见她的男朋友?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三天假多么宝贵,可以用来处理身体和家庭上的许多事情,作为弱女子陈淑珍,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三天时间回到她男朋友身边去。
太阳升起在月鸣湖,陈淑珍沿着幸福渠他溜达的方向走。我父亲突然转过身来,问了她一个积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不回家呀?你的男朋友在哪里?”
陈淑珍手往工房方向一指,“那个就是我男朋友,蒋门神。”
“不可能!”我父亲打死也不相信。
“这有什么不可能?”陈淑珍觉得这并不奇怪。
“你们可从来没有在一起吃饭、说话、散步、拉手、看电影、接吻,两人形同陌路呀!”
“这就是这场运动的残酷、无情、荒唐!我们虽是朋友关系,但在这场运动面前,只能装作互不相识!”她说。
“啊?”我父亲感到一阵后怕,自己幸亏没有同她……祖宗“嫁娶当慎”的古训真是一条真理呀!要不,他现在已被“蒋门神”三拳两腿抛入湖底成为那头腐烂的水牛了。
回来的路上,陈淑珍开始呕吐了,强烈地呕吐。我父亲问她,“你怎么啦?”她把手给我父亲握着,无奈地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我怀孕了。”父亲抽回自己的手,头自欺欺人似地耷拉着,知道她怀上了谁的孩子,尽管这里面含有淫取和违背妇女意愿的成分。现在到了这一步,他没有什么希望了,只能给予她祈福,祈愿她男友“蒋门神”能对她好,祝福她们母子平安……父亲这些装在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她已经听到了。父亲终于抬起头,从来不抽烟的他从地上拾起一个烟蒂,衔在嘴里狠狠地咀嚼着,陈淑珍赶紧拿起“蒋门神”散在地板上的一些烟替他点上一支,他一阵猛吸,喀喀,眼眶里面旋着泪花。
父亲开始抽烟了,而且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透过烟雾,望着她一张清瘦下去但不失姣好的面容,苗条的身材因为婴儿的发育而变得丰厚,即使再大困难再多折磨也不丧失勇敢生活的笑容,我父亲的心灵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爱情是美好的,但是世上还有很多超脱男女之情的那些爱,只要那些爱还存在着,他就要把它找出来,一点一滴地撒在他和陈淑珍共同走过的道路上。
从陈淑珍出现妊娠反应起,我父亲就开始关注“蒋门神”和陈淑珍的一举一动了。“蒋门神”不敢再招惹她,以免工作组的领导误认为“这事就是他干的”,使他在原来的错误上再增加一个污点,而回不到那个城市和那些个女人的身边去了。陈淑珍这边一呕吐,我父亲就赶紧跑到湖边折荷叶舀水,将水洒到她绯红的脸庞上,在手忙脚乱中看着她的情绪由紧张变为恬淡。父亲吃饭慢吞吞的,吃东西总是将好东西留在最后,叫什么循序渐进,先苦后甜。陈淑珍也有这么个习惯,吃到最后,她总是舍弃女人的尊严来到他身边,将碗里的东西挑给他。“来,这个给你的儿子!”父亲将她送来的连同自己碗里的东西推给她,两人由不吃到少吃到互相挑吃对方碗里的东西,总有那么一种家的温存和离愁别绪绕着他们。
孩子七个月大的时候,她的肚子已完全隆起,想瞒是瞒不下去了,于是她往队部晃悠希望得到一个答复。晚饭前,全队集合。队长是一个不留情面的家伙,扫视了一眼她的肚子,当着众人的面大喝一声:“谁干的?”一时放纵男女之情而图快活的“蒋门神”突然意识到麻烦来了,而每到麻烦来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毫无主见缩为懦夫。
没有人回应。
“谁干的?”队长再问一声,还是没有人回应。队长走到“蒋门神”身边,一把摘下他的帽子,大喝一声:“这事出现在你们区队,谁干的?”
“我,我,我不知道……”队长将帽子往旁边一扔,“蒋门神”赶紧跳到一边接住帽子,那动作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
“我最后再问一遍,谁干的?”队长一边从队员们面前溜达而过,突然钉在了陈淑珍面前,“如果再不站出来,我就把她丢到湖里喂鱼了!”他突然一下子卡住了她的喉咙,在供氧不足的情况下,孕妇腹中的孩子有可能因氧气缺乏而晕厥,也有可能引起胎儿躁动导致流产,情况万分危急!
“是我干的!”这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我父亲勇于“担当”了,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
“我说你怎么老是跟她在一起,原来你和她之间有一腿哩!”“蒋门神”走到我父亲面前,狠狠地盯了我父亲一眼。他通过使陈淑珍怀孕而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在玩耍陈淑珍后卸掉了自己头上的黑锅,又报复了关系不寻常的陈淑珍与周人和。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蒋门神”迅速地消失了,先前那位“脱逃”的哼将军又折了回来,当上了工作队的队长。
1968年隆冬,陈淑珍在建丰公社卫生院产下一男婴。孩子生下来不到十天,就被我父亲连夜送了出去。送给谁合适呢?送给幸福里村梅打匠的儿子梅幸福,因为他连生两个女儿,老婆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梅幸福欣然接收,为孩子起名叫“梅捷”。
鉴于周人和与陈淑珍两人所犯的错误,他们被押解到一个林场“深挖洞广积粮”。来这里的人员不多,都是一些严重的******、走资犯、流氓犯,他们到来之初是先实施为期十天的军事训练,将他们的体力迅速消耗下去。然后进行为期十天的政治理论学习,背诵“矛盾论、实践论、阶级论”等“老三篇”。接下去一人胸前吊一个灰桶,几把毛刷,在被人凿出的山坡石壁,完成每人每天20条革命标语的书写任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攻武卫,针锋相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几天过后,这硕大的一片林场,就成了标语口号的海洋,灰白色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得人们头晕目眩。
人们的工作,就是将这处森林的树木伐光,将山的这面到山的那面的中间部分凿空,挖出一个足以跑过火车的防空洞,用以备战备荒。这种超常的工作量,没有几百人几百年下不来,仅凭这几十人手挖肩扛,怕是要等到陈淑珍所说的“即使资本主义灭亡了,这个洞都还没挖出来”。
“进这个地方就意味着生,出这个地方就意味着死!”这是常挂在一个头儿嘴边的话,他住在城里,每个月要来这里巡视两次。因为森林四周有一圈带电的铁丝网,“犯人”能逃的地方有些个荷枪实弹的干警把守,发现有人逃窜,不用鸣笛即可冷枪击毙。
在这样的崇山峻岭中,我父亲和被人抛弃了的陈淑珍依托丛林与迷雾的掩护,完全可以找到一个舒展他们爱情的机会。每当他们深夜伐木完毕,他和她躲到山泉边沐浴,看见水从她头上淋下梳理出她半裸的样子,他就有一种想要同她发生肌肤之亲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姑娘还没与他举行婚礼就这样了,她的名誉扫地怎么办?现在生活工作条件如此恶劣,她怀了孕身体吃不消怎么办?再说如果她临产,这里没有卫生院,连接生婆都难找到一个,孩子不能顺利降生怎么办?这里蚊虫叮咬,疾病团生,孩子照管不善,中途夭折了怎么办?他爱她,怎么能逞一时之快而带给她痛苦和灾难呢?父亲的考虑和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父亲上面有一个哥哥,孩子生下不满十天就离娘而去了……
父亲在他回忆录中记载道:我越是这样认为,陈淑珍就越是爱我,越是对我不加以设防,似乎要将一颗心捧出来交给我。我们无数次地沐浴,无数次在对方的眼里接近透明或半透明,无数次地在月光下漫步,靠在树干上仰首望月,试图让灵魂冲出森林的包围圈。我们一次次地将心交给对方,又一次次地从对方手里把它接过来装在自己的胸膛里,听着它发出嘀哒嘀哒的声音,一次次地醉倒在对方怀里谈论对未来的打算和设想,一次次地想着出轨而没有越出轨……
七月的一天,父亲突然听见森林里传出“轰”的一声,仿佛大厦倾覆,人们循声朝那里跑去,只见陈淑珍被一棵伐倒的大树压在底下,身子好似从中间被它的力量斩为两段,人已经不行了,嘴里有血沫不断地涌出……感觉我父亲向她奔来,向她哭号,向她下跪,陈淑珍使出最后的一点气力,用几根手指勾魂似地勾住我父亲的手指紧紧不放!她所要对他说的话,所要传达的意思,所没有实现的约定,都已经包含其中了……
我父亲继续从事改造,从事伐木,只是在伐木的时候有所选择,伐去老木而使它尽快地发出新芽。他守着陈淑珍的一堆孤坟,守着自己的恋人,守着她的那一个约定,从此不愿离开那里。他不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婚姻是一帆风顺的。他才华横溢,风华正茂,但由于家里成分高,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赶上我姥姥派人来提亲,说是要报答我祖父的救命之恩,在我祖父的逼迫下,他有了一个平淡的家。
这里,介绍一下我的祖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全家七口人,祖孙三代“二、二、三”搭配,号称“223家庭”,分到了八亩田二亩地,祖父耳聋背驼拄着拐杖到田间走一圈,心想他那时开垦的被没收了的田地又回来了,下水插了一垄秧,到周大龙的坟头上看了看。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上床睡了一觉,觉里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跟“三白话”杨要钱争玉衡居,两人扭打到了一块儿,最后一同抱着跌下悬崖……
我祖父的死姿是怀里抱着一个陌生的枕头,像怀抱一个婴儿一块玉石。据隔壁一家梅幸福讲,半夜听见有人踹“三白话”家的门来着。而“三白话”家半夜丢失的那个枕头,竟然会在我祖父的怀里找到……有诗云:有个老馆子真奇怪,半夜三更把门踹,哎哟哟,哎哟哟,一觉睡得不起来。人们都说,我祖父的死才是世间最幸福、最安静、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