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天资聪明,小时候饱读诗书,对《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蒙学倒背如流,对“四明俎豆家声远,五馆诗书世泽长”的宗祠铭记在心终身不忘。对祖宗留下的12条祖训,即“家规当法,家法当守,耕读为本,勤俭为要,族义当敦,嫁娶当慎,教子宜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远族当亲,敬诚祭祀,宝藏谱牒”潜心研学、忏诚奉守,把它作为安身立命、创业治家之瑰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喜欢《周易》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至理名言。他理解为:天的运动刚强劲健,君子应刚毅坚卓,发愤图强,像天宇一样运行不息,即使颠沛流离,也不屈不挠;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像大地一样接物度量,没有任何东西不能承载。父亲把它作为人生的道德准则与职业操守。
我父亲先后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1963年起在幸福里村小学教书,后因全国泛起的社教运动,本校教师陈家珍告他看《水浒传》、《聊斋志异》,学宋江起义谋反,宣传封建迷信思想,被建丰公社联校党支部贯彻阶级斗争路线予以辞退归队务农。
“四清”运动,又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指1963年5月到1966年5月,在部分农村开展的“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的运动和少数城市工矿企业与学校等单位开展的“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运动,后演变为长达10年的“**********”。这次运动,将从农村揪出的地主、富农子弟我父亲和从城里揪出的“走资派”陈淑珍联结到了一起。他们被编到一个班,一共9人,人员组成是教师3人,富农、地主2人,明江灯炮厂“走资派”和“流氓分子”4人,他们被共同下放到阴湖农场进行社会主义再教育。
阴湖,隶属西湖农场,方圆十几里不见人烟,被称作死人的阴魂聚集之地。湖水发暗,有深有浅,深的地方深不可测,浅的地方露着尸骨和坟包。这里到处充满着菱刺、毒蛇、牛虻和蚂蝗,到处都是沼泽,人和牲畜稍不注意,即刻便招来灭顶之灾。
这天,我父亲和陈淑珍等社会另类加上“哼将军”一行来到此处,望着一望无际的湿地,恶浪如煮、煞气似蒸的湖面,胆大心细的陈淑珍说了句,“同志们快看啦,河面上掀起妖风来了!”
“哼!哪里有你说话的权利!”哼将军一棍子打在她的肩膀上。“你们这帮臭老九,快拿锹,拿镐头,脱下裤子干活去!”说罢便挥着牛鞭抽赶人们。
哼将军话音刚落,只听湖面传来一声巨响,一头牛下到湖里之后,不幸被水下的亡魂拖向沼泽而不停地挣扎,拼命地挣扎——突然轰的一声,好似地壳迸裂,那庞然大物连同它周边搅翻的世界一同沉入湖底,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惨状令人感到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今……今天,咱们就到……到此为止;明……明天,咱们再来……”只见哼将军两腿打战,嘴歪眼斜,眉心乱跳,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指着队伍当中一个蓄着小胡子、露出黄胸毛的蒋姓青年道:“你,出列!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区队的区队长了。”世界就是这么荒唐,昨天还是被社教运动镇压和改造的对象,今天就走到了他的对立面,当上了一个小头目,开始镇压和改造其他人。哼将军溜之大吉,听说出了这事之后,他跑到明江灯泡厂找姓蒋的父亲表功去了,结果当上了厂里的一个什么负责人。
蒋孝山,被人们称作“吃人饭,拉黑屎,做鬼事,杀人不见血”的“蒋门神”,他的身份系明江灯炮厂负责人的儿子,因在厂里作风不正派被定性为“流氓分子”,躲在羊群当中寻找翻身机会的那一类。机会说到就到,他被哼将军提拔为区队长咸鱼翻身后,迅速带领这帮“黑五类”重返战场,开展了挖渠筑坝、围湖造田征服大自然的人类创举。
这项工程,就是将有着200平方公里水面的阴湖一分为二,从阴湖中间的洼地开出一条巨形的水渠,将阴湖的水导入水渠,在水渠的上游安上电排,将水渠的水导入明江,然后在搁浅的阴湖表面划分出若干个作业区,根据作业区的土壤和气候条件种稻种麦种棉花。此项工程,投入人力物力巨大,耗费时间长,社教人员劳动强度大,除了天寒日曝、忍饥挨打不算,稍不留意,便会命赴黄泉。
“蒋门神”负责七、八、九班组成的一个区队,共27人。每到干活之前,他都要通报一下别的区队死伤于阴湖的人数,并且颁布十条铁律:“不许逃跑,不许下湖洗澡,不许打人,不许多吃多占,不许扎堆,不许偷懒耍滑,不许偷工减料,不许写家信,不许谈恋爱,不许调戏妇女。”社教人员上工的时候,他背看手,腆着一个猪悟能似的大肚子,遛达到其他的两个班,同等待返城试图向他示好的几名女演员裹在一起,像黄鼠狼偷吃家禽那样,今天吃一只,明天吃一只,两手满嘴沾染了血腥,偶尔也会跑到九班的工地上来挥动着鞭子咆哮几声。
“黑五类”们面临的是一摊稀泥湖,湖中淤泥陷齐人腰,加上菱角刺、湖蚌壳、蚂蝗、泥夹虫、动物尸骨层出不穷,人们只得全副武装,严加防范,负重前行。头一两个月,他们用盆端、筐抬、箩挑,待湖中一层淤泥旋出之后,改用锹掀和手撂。由于阴湖气候潮湿,风雨无常,加上生活条件恶劣,人们拥住在一起,都感染上了痢疾和疥疮,出现长脓泡、冒黄水、尿血尿、拉黑屎等诸多症状。看着人们一边劳动,一边六月天里还缠着一身密不透风的衣裤,一边痛苦无主地抠摸自己的面、颈、胸、裆等创伤部位,陈淑珍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呼吁大家不要再假正经下去了,改穿背心短裤劳作,这样疾病才好得快。
“陈淑珍,只要你带头穿短裤,咱们也就穿短裤,你一个女人都不怕,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怕什么?”人群中,一个同她一起下放的工友起哄道。
“好,穿就穿,有什么好怕羞的!你们看我两手空空,肚皮空空,上面空空,下面空空,就算你们的磬儿空空,我也没什么香火相送啊!”陈淑珍此言既出,便把大伙儿逗乐了。果然,陈淑真带头将自己的长裤剪齐膝盖以上部位,称它叫什么“四分裤”;将自己的上衣剪齐肘部,将上衣的两肩及前后左右开了几个洞,露出8块椭圆形的皮肤,称它叫什么“八褂服”。她的这一发明创造迅速在工作区得到推广,人们感受到了健康便捷,在欣赏她美丽善良、个性张扬的同时,也留下了无数的遐想。在高强度的劳动之余,我父亲偶尔会瞥她一眼,体会到了劳动是美的,健康是美的,同志之间的关心友爱是美的,陈淑珍是美的。
我父亲天性腼腆,不爱多说话,挖渠的时候抬头望天,工闲的时候低头看地,思索着在天与地之间,这个人字怎么写、怎么站、怎么走、走向哪里等一些理性的问题。这引起了非理性的陈淑珍的小性情,心想这个人不看我的“四分裤”,不看我的“八褂服”,真是脑袋空空吗?
一天晚上,我父亲挟着一把二胡,跑到离宿地工房几里外的月鸣湖拉琴,他把蒙着蟒皮的琴箱调好,抖动拉弦,一首悠扬的弦乐升起在月鸣湖的上空。
“您拉的是一曲《长相思》吧?”陈淑珍向他飘了过来,我父亲的心一惊,寻思陈淑珍是怎么啦。
“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又不肯把它说出来,”陈淑珍蜷在他的身旁,一副受了委屈和伤害的样子,“今后,您有话就直接对我说,别总是闷在心里让人家猜来猜去的好吗?”
“你别老是想当先进,单打独干;日灼刺扎,脚上也不穿双草鞋;难道他们没长手吗,扔下的东西总是叫你一人洗!”我父亲知道了她的立场,开始心疼起她来了。
“我们之间有一个约定;”陈淑珍感动地说:“咱俩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说话,等这场风暴过去之后,我会到你家的找你去……”
一天,陈家珍突然来阴湖农场探视她,我父亲才知她是陈家珍的妹妹,感到受了命运的捉弄。自己怎么又跟陈家珍牵扯到一起了?想起陈家珍对自己的陷害,周地利被她害得差点老袋搬家,面对陈淑珍为他铺下的爱的道路,我父亲喝令自己赶紧踩住刹车。他因为惧怕陈家珍而惧怕她,又因疏远她,看到她跟别人在一起而产生一种“酸葡萄”心理:哎,爱情是缈小的!婚姻是没有多大价值的!婚爱的实质就是一次次地交缠,一次次地付出,付出甚多,而回报渺渺,就只那么一点点情,一点点爱,或是换来几个不争气的儿女所带来的无限烦恼。打个不好的比喻,一生专于男女情事,拈花惹草、风流成性的男人就是周地利,“老婆无数个,儿女一大群,辛苦一辈子,还是一个零。”这是小人物的活法,是猫狗猪牛的活法。自己要活就活得踏实些,活得有意义有价值些,活得像个大丈夫那样,顶天立地,在世人和自己儿女面前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你怎么啦,像魔方一样地变来变去?”这天晚上,陈淑珍将他堵在了去往月鸣湖的路上,“如果你再那样对我,我就怀疑你的人格和身体出了问题!”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陈家珍走到一起,藤连藤,根连根。”我父亲对她说明了一切。
“她是她,我是我,这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那个约定。”陈淑珍又放心了。
我父亲对我说,他们生存在那个社会,感情和人生注定要有个一波三折,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一次,陈淑珍主动问我父亲:“你是怎么分来的?”我父亲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父亲是富农,所以我是富农的子弟。”
下来他反问她,陈淑珍说:“就是涮牙,戴胸罩,穿旗袍,往脸上抹雪花膏。还有一次在灯泡厂,拉了一下男朋友的手,结果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到阴湖农场劳动改造。”
“喔,你有男朋友啦?”我父亲恍若惊弓之鸟,不小心飞进了别人的射击圈。
“有了,”陈淑珍说:“怎么啦?还不一定能成呢!”看了一下他的脸色,问道,“你希望我和他能成吗?”
“希望。”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痛苦。从他脸上,陈淑珍知道了他的答案,心里也很痛苦。我父亲开始躲着她,陈淑珍一天天地变得抑郁,一天天地变得绝望,身体和精神垮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