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时落选回家后劳动不到半年时间,突然消失了踪影。人们对他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去了秦依依那里,过起了牛郎织女般男耕女织的生活。有的说他白天外出行乞,晚上钻回学校跟陈家珍勾搭在一起。各种传言五花八门,什么人说什么的都有。
1972年6月,在外面深居简出达三年之久的周天时决定要回家了。分别在即,儿哭母悲,燕子低徊,其情其景令人肝肠欲断。
“我从林大水那儿得来的消息,这场风暴即将过去,我马上就要被落实政策,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了。你呀,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只要我复出,东山再起,不犯什么作风问题,就一定有和你再次团聚的那一天。儿子我带走了,我那边生活条件好一点,孩子的玩伴也多,我一定会将他抚养成人的。”
“南儿乖,妈妈给你棒棒糖吃。”她把他放进笳栏内,将一颗棒棒糖塞进他的小手里,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上一口,泪雨纷飞,拉着她的情人就往后山上茶园里的温泉跑……
周天时回到家里,声称自己被组织派往新疆建设兵团农垦了三年,因表现好,被提前释放了回来。他在峙于村门口已被红卫兵“破四旧”推倒了半截的周家大院牌坊前贴了一则告示,广告乡亲四邻,这个孩子是他从火车上捡来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由于自己无力抚养,希望乡亲们抚危济困,善待生灵,将这个孩子领养了去,他周天时感激不尽。由于这个孩子来历不明,加上有“先天性心脏病”,谁敢要?就算乡亲们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啊!所以告示贴出一月之久,仍然没有人敢揭榜。周天时“只得”暂且把他带在身边,认为自己这一步棋走得不错,跟父亲当年认回周地利如出一辙,实现了自己曲线认子的愿望。
然而对于时势的判断,林大水跟周天时都过于乐观了点,周天时找到明江地委组织部,时任组织部部长的满庭芳。满庭芳对他说:“这次革命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革命,情况也要比你我想象的复杂得多,我们现在是人人自保,又人人自危,在组织管理、党员教育、人才选拔等方面陷于瘫痪状态,而我年事已高,也将面临着退居二线了。我对你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我做媒将叶小桃嫁给你而给你造成的伤害表示歉疚。但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我也深感无能为力。如果我为你平反昭雪,说明组织上以前对你所作的处分错了,群众运动的方向搞错了,搞不好连我自己都会搭进去。要不这样,你还是先回家等一等机会。我向你保证,如果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我第一个保你出来。时势造英雄,如果你是英雄,就让时间来检验你,让时势来造就你吧!”
1972年8月,暴雨、洪水、冰雹席卷了明江地区的几十个乡镇,造成大量房屋倒塌,人员伤亡。8月中旬的一天早上,明江县的许多个乡镇被一片暴雨笼罩,河水泛滥,到处拉响了警报。连日来,由于人走车碾,出入县城乡镇的各条道路乱如茄浆,上面积压着一层层愁云,浓浓的,稠稠的,黑丫丫的,仿佛穷途末路。在这强对流天气里,白昼与黑夜交替显现,狂风驱赶着乌云,乌云催生出雷电,雷电在人的头顶和身后炸响,令人感觉心惊肉跳,大事不好!
这天午后,在距枉河堤二公里处的一所村办小学,校长陈家珍正在学校备课,工友林大水带领几十个孩子在操场手忙脚乱地捆绑向日葵,防止它们被风雨打折。突然,位于学校以南的枉河堤坝发生垮塌,裂开了一条十几米宽的口子,洪水似跳出笼子的猛兽一般冲洗而下,向着堤下的周家大院,背后高低起伏的田原,以及不远处的幸福里村小学狂扫而去!
“不好!”执行防洪抢险突击任务的周天时连忙招呼梅幸福、林大水的儿子林万峰,扛起麻绳就往学校跑。人们看着他们跑,也跟着往学校跑去。幸福里村小学属于一处低洼地,西面靠着一垄山丘,被前面的一条蓄满雨水的环校渠所阻隔,使得师生们无法涉足过去。咆哮而来的洪水很快在学校周围汇聚成一片汪洋,将校舍、师生、树木团团围困。人们赶到学校时,洪水已将校园包围了,尚有校舍的房顶露在外边,一处的旗杆露在洪水外边,五星红旗被风鼓得呼啦啦地飘,来不及脱险的老师、同学二十余人,被转移到了房顶上,站在水中央,惊魂未定地向山丘上的人求救。洪水实在太湍急了!涌入村子里的洪水不停地向这里倾泻,越来越猛,越来越急,像直下的瀑布注入深潭,显得那么惊,那么险,险得叫人无法接近!
没有冲锋舟、皮划艇,即使有船,因洪水的冲击力也难以抵达对面,周天时、林万峰用喇叭向林大水、陈家珍喊话,呼吁他们一定保护好孩子。与此同时,站在山丘上商议,要想将师生救出来,必须在山丘的电线杆上拴上绳子,将百十米长的绳子系在腰间,由人囚渡到学校那边,将绳子固牢在学校校舍的横梁上,救生人员拉着绳子下到水里一个一个地接力,将大人和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救出来。方案敲定,人们赶紧实施救援行动。
“快,得将他们赶紧转移出去!”打头的是林万峰,他身强体壮,系从广州战区退伍回来的一名退伍兵,深谙水性。林万峰一脚踏进山丘下的洪水里,果敢地向岸上人传达命令,内心焦急万分。他将一条大蟒绳挎在肩头,纵身入水,一头由岸上人拽着,自己率先扎入水中向房顶游去。几分钟过后,他成功地攀越校舍的屋檐,向山丘上的人们招手呐喊。随后,十几名精壮的汉子在周天时的带领下,拉着绳子向林万峰泅渡了过来,隔那么远留下一个汉子在洪水里扎桩,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浮点。
周天时向前游去,游去……感觉这水的冲力好大,浪好急,迸溅出的浪涛打在垸堤与屋壁上,产生的声音那么剧烈,那么刺耳!还有水面的漩涡,水下的暗流,都向他伸出狞狰的魔爪,使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忽然,人群在他的身后暴发出一片欢呼,提示他已经抵达了旗杆边缘。他瞥了一眼头上的天空,发觉红旗在顶上飘扬,被雨水打湿的颜色显得多么鲜艳!嗬,红旗已在自己的手中,他已取得了先前的胜利!一声口哨传来,林万峰将手中的绳子甩给他,他接住绳索将它缠绕在旗杆上,继续向着林万峰游去……近了,更近了,他看见洪水已打上瓦脊,林万峰、老师和同学们已不顾危险地站在水边向他招唤。现在他来到了他们身边,看清他们的面颊了,张张因为紧张而被血液灌得通红,像经风雨而等待庇护的小鸟一般。原来,他们个个都是天使,都应回到他们的父母身边去,茁壮成长在幸福里村的原野上……他游到了接近屋脊的地方,身子被林万峰的一双大手一把提上屋脊,林万峰将绳子交给他,接替他一个鹞子跃身入水。
周天时踏上屋脊,将绳子缚在屋脊的一根粗大的横梁柱上。他往高处看去,只见村民们已在山坡与学校的沧浪之间搭起了一座“浮桥”。他将第一个孩子抱起递给下到水里的林大水,林大水腾出右臂将孩子挟着游去一段递给梅幸福,梅幸福游过一段将孩子交给林万峰,这样一个传一个,像接力那样。第一个孩子传到了岸边,得救了,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腾。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欢呼声在人群里不断地发出……
洪水越打越急,越涨越高,在风和雨的助势下做着撑竿跳,有时侯一下子蹿过屋脊,浪在脚下,洪水还在涨,缓缓地漫到了孩子的足踝。屋顶上,还有八个孩子和陈家珍没有被救出,如果营救工作不加快就会进程,洪水很快就会淹没屋脊,经水泡浪打的陈旧校舍突然发生坍塌,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同志们,加油干啦!”周天时喊道;这话虽然朴实,可眼前却极富有鼓动力。乡亲们在水里回应着,声音在浪窝里激荡。“啊——嗬!”“啊——嗬!”周天时跳了起来,跑了起来,而且一抱一送,就是两个……他想起了小的时侯,一次他在枉水上玩耍,水泻过陈旧的桥梁,发出呼号,当时他的妈妈冲出来,就是这般抱他来着。他想起了最后一次和她分别,他决定放弃“魏晋”,归守桃花源,她将他拥上温泉中一颗硕大的菊花石,将他送上踏往仕途的路……他始终体验不出妈妈抱他的那种感觉;现在,他体验到了。妈妈那时抱他的感觉,就是他现在抱别人的感觉,给人爱,给人关怀与庇护后得来的那种神圣感,激动感,落在心底那么轻,那么柔,那么响亮,又那么宁静……
接着,孩子们都被救走了,乡亲们沿着绳子准备撤退,洪水还在继续地高涨。周天时下来要救的是陈家珍,这是老天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眼前这个女人,衣服和肉身黏在一起,被雨水和飞溅而起的洪水淋成了一幅落汤鸡的形象,可恨又可怜。是她,害得周地利神魂颠倒,锒铛入狱!是她,害得周人和弃教从农,下放劳动。是她,散布流言蜚语,搞得周天时声名狼藉。是她,狼子野心,不惜以牺牲女儿的贞洁与名誉来换取自己的政治前途。她是周家大院的敌人,是人们嘲笑的对象,是人间的妲己,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救,还是不救?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啊!父亲被打成****,连累一家人下放农村。男人客死在北大荒,没有尽到丝毫做丈夫的义务和责任。妹妹伐木而死,丢下一个孩子由她长期照养。加上她丰乳肥臀,独守空房,那些垂涎她美色的男人拼了命地拉她下水,致使她身心受到一定伤害。最后为了生计,为了出路,还要拿女儿的身体和名声去赌,她活得真是太累了,太不容易了!想到这里,周天时向她靠拢过去,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她笑了,在笑的一瞬间落入他的怀抱。有人看到她投入他怀中的一幕,惊呆了!认为这一对地下情人不公开的夫妻,终于公开地搞到一起了!岸上暴起了几片巴掌声,像受了潮的爆竹一样。陈家珍被夹在周天时的腋下显得很不坦然,因此时不时地挣扎一两下。
周天时将陈家珍交给游过来的林大水和梅幸福,自己吃力地往校舍当头的一棵大树上攀援。这两人接过陈家珍,托举着她,向林万峰游去,将她交给了林万峰。林万峰承载着两人的重量,因此显得很吃力,洪水总是在他鼻孔与嘴唇之间涤荡,大量的水呛进他的气管和肺里,但他还在努力,试着往陈家珍的双臂间系绳子……洪水已经淹及他嘴鼻,他将嘴努力地向上拱了拱,似乎这样能够吻得着女儿的眼睛,也能吻得着妻子的头发……他最后睁开一眼将陈家珍从头顶上举了出去,看见旗帜是红色的,以为这是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他好伸出手去拉开门窗……洪水已经淹及他头顶,不知他是站着的,跪着的,还是漂着的……
突然,天空一道雷光劈下,水中掀起一道****,仿佛一头受伤的虎鲸中了梭镖疼痛难忍地在水中打了一个滚,使波涛朝有空穴的一边覆盖去——林大水的儿子林万峰,林可心的父亲林万峰,人民的好儿子林万峰,就这样被掀起的巨浪与坍塌的房屋埋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