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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儿女情长(3)

下落不明,这是让有情之人看了心慌、无情之人看了解脱的四个字。茫茫人海,潮来潮往,每个人就是一枚尘沙,不知道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换一次擦肩,换一段邂逅,换一世同行。这样难觅的缘分,被他们轻易地丢弃,任何理由都不可原谅。他们几乎都不曾想过,还能在风雨多年后重逢,因为奢望也要付出代价。我们一定也错过许多人生的缘分,甚至痴傻地以为,把爱情写成经文,设置好密码,有朝一日,只要兑现诺言,给爱人讲解,这样就不算是背叛。

却不知,活着的人会死去,热情的心会冷落,诺言也会在风中飘散。就连沧海都会化作桑田,更何况,渺小如尘埃的你,又禁得起几多岁月的轮回?我们是时光的旅人,只能用薄弱的心,来背负一路沉重的故事。

在没有奢求的时候重逢,是命运所给的恩赐。沈园,这个因为一段伤感的相逢,而生动了千年的园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寻佳人的身影。陆游和唐婉就是在千年前,那满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准备,突如其来的际遇让人措手不及。他们用多年光阴,努力尘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涌而出。那本就不牢固的心堤,也在瞬间倒塌。有惊喜,有心痛,有感叹,有无奈,就在这些五味杂陈的心绪下,陆游在沈园的粉墙上,提笔写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后来的丈夫是一位豁达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陆游有过一段刻骨的情缘,所以给了他们倾谈的机会。可唐婉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还敢奢望太多,这一次相见,是永别。她知道,这条飞絮缤纷的幽径,已经无法同行。

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这样干干净净地相看一眼,就足矣。曾经那样轻易别离,如今,再不要轻言相守。转身之后,那一地,落满的都是叹息。

这首《钗头凤》刻在了唐婉的心里,最后,也是这首《钗头凤》夺去她美好的生命。她本可以遗忘,和赵士程过完以后平凡的人生。可她是红颜,痴心的红颜,注定了,她要薄命。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血泪,填成一首《钗头凤》,为了纪念她的爱情,哀悼她的人生。

与其过那种强颜装欢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断,死了,也就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而活着的人,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陆游就是这样,在愧疚中思念她一生的。

没有背叛,没有辜负,她给自己挖好坟墓,用落叶裹着爱情,一起葬下。春天开始的故事,在秋天就已经结束。她死在秋天,是因为她尊重落叶,尊重死亡。

风花雪月,过眼云烟

收藏界有句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意思是说,从事收藏业,你没有钱不要紧,做生意被人骗了、亏了本也不要紧,只要你会识货,知道什么是宝贝,是真古董,一旦遇到机会,财源自会滚滚来。所以,玩收藏的,平时就是喝茶、聊天、交友,不像一般生意人那样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大而化之,我总觉得人生也是这样。有的人天天在你身边,可你偏偏不珍惜,视而不见,直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意识到失去了一件宝贝;有的人看外表、包装,貌似宝贝,等到生活在一起,才发现上当了,遇到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这个时候想脱手,已经没有人接盘了。

如果朱淑真的老公活到今天,那么,我敢打赌,他一定后悔不已:曾经拥有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老婆,后人费尽心机地研究她,整理出版她的文集,我怎么就不珍惜呢?

我只能说,朱淑真的老公不“识宝”——当然,也许他另有所爱,或者有女作家恐惧症、对作家敬而远之,根本就无法也不可能爱上朱淑真,那又另当别论。毕竟,夫妻之间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爱与不爱,外人其实是不好做简单的判断的。

根据现有的、能够查到的资料,我只能下这样的结论,郁闷出诗(词)人。

朱淑真嫁错了郎,她的丈夫一点也不爱她,她的婚姻相当不幸,《辞海》中的说法是“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

有一种说法也许是推测:说朱淑真对老公的冷暴力忍无可忍,毅然选择了离婚,自己搬回到娘家去住了。离婚后,遇到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两情相悦,元宵节那晚,他们大胆地牵了手,冒着异样的世俗目光,去逛灯会。她以为只要大胆就可以追求到幸福,她以为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她以为有情人终会成眷属,所以,“幸福着你的幸福”,她憧憬着美好的愿景,但女人的直觉又让她生出莫名其妙的担忧,担心太美好的东西会轻易地失去。于是,她提笔写了一首《元夜》: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火树银花如何红火耀眼,锣鼓喧天闹春风,我抛弃旧爱不久找到了新欢,拉着新欢的手,愁绪悄悄地袭来,让人心惊的往事好像还在梦中。

但愿暂时拥有这份缠绵,即使我和他的未来像月一般朦胧又有何妨。赏灯那得功夫醉,这样的情景明年未必会像今天一样。

哪知道,“未必明年此会同”,一语成谶,果然,到了第二年元宵,再也没有了新欢的消息,一去渺渺无音讯。等待的爱成空,加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她已经从失望到更失望,直至绝望。

她选择了投水自杀。

虽然她的离婚让父母颜面无存,但女儿毕竟是女儿,自杀对于父母无疑是个噩耗。还是圣人说得对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如果不是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诗词,也不至于离婚,更不至于自杀。父母亲越想越伤心,索性将女儿生前写的诗稿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我们今天还能看到朱淑真的诗词,得感谢一个人:魏端礼。是他到处奔波,搜集朱淑真的遗作若干首,然后编成诗集《断肠集》,从而让后人记住了这个婚姻不幸的宋朝女子。

由于过去的历史皆为史官所撰,多少有点“御用”的味道,至少拿了朝廷的俸禄,所以很大程度上是在为帝王、将相做家谱,草根阶层很难有机会出现在历史书籍中,属于“沉默的大多数”。那些没有功名、一生没有官职的男人,纵然颇有名望,也未必能进入官家史书,比如南宋着名词人、浙江宁波人吴文英,词写得真好,“如唐诗家李贺”(郑文焯《校梦窗词跋》),“词家之有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梦窗词》),但一生未当官,只能当幕僚糊口,所以,他晚年,60岁左右吧,竟然饥寒交迫而死,这样的人尚且无法进入朝廷当官,更何况朱淑真这样的小女人呢?

但是,鉴于朱淑真在词方面的贡献,《辞海》中还是将她列了进去。《辞海》(1979年版)中关于朱淑真是这样说的:朱淑真,宋女作家。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一说海宁(今属浙江)人。南宋绍定(况周颐《蕙风词话》以为应作北宋绍圣)中尚在世。生于仕宦家庭,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能画,通音律。词多幽怨,流于感伤。也能诗。有诗集《断肠集》、词集《断肠词》。

《辞海》1989年版里又多了这么一句:《断肠集》有宋郑元佐注本。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里说,淑真钱塘人,幼警惠,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早年,父母无识,嫁市井民家。淑真抑郁不得志,抱恚而死。父母复以佛法并其平生着作荼毗之。临安王唐佐为之立传。宛陵魏端礼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没有提到朱淑真的生平。

《辞海》里关于朱淑真,也是生卒年不详,所以,研究朱淑真的学者,对于朱淑真的生平,至今也拿不出一个可以信服的结论,只是大约知道,她比李清照晚个几十年,家境还不错,也是仕宦之家,是个才女,“自小喜读书,善绘画,工诗词,通音律”,《白雨斋词话》说她:“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侩事,晓音律。”《诸山堂词话》卷二说:“朱淑真才色冠一时。”《辞海》只说她“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显然缺乏证据。宋人魏仲恭作的《断肠集序》里说,朱淑真“嫁为市井民家妻”,有人考证不是这样,她丈夫非官即吏,只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看不上那些词呀曲呀什么的,爱好只是赚钱、跑官、养小老婆,朱淑真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他更多的时间花在与妾厮欢上。

朱淑真哀叹自己遇人不淑。也许,她在心里羡慕李清照,人家遇到了赵明诚这个志趣相投的丈夫,二人可以相互唱和,互相赠词,在金石研究方面也逐渐有了共同的爱好。多甜蜜的婚姻呀,甚至还留下了“赌书泼茶”的典故。朱淑真的婚姻则完全是个悲剧,爱情不用说了,连夫妻之间正常的交流都谈不上。

可是朱淑真偏偏爱好写作,写诗、填词,也画画,让这样的人像个不识字的女人一样安分守己可就难了。她纵然口中不说,心中也要说了,她借助于诗词写出来,写她的寂寞、感伤、愁苦和内心绝望,写她婚姻的不幸,这一写,一旦丈夫发现了,还能有好吗?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公本来就不爱她,两个人原本不是一路人,可是她竟然把自己写的那些诗词发到网上,发在博客里,惹得众人举起道德大棒来呵斥他,他连休老婆的心都有了。

网上流行几句话:和漂亮的女人握握手,和深刻的女人谈谈心,和成功的女人多交流,和平凡的女人过一生。

朱淑真显然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可惜她没有碰上欣赏自己的男人。她的命运注定和“断肠”联系到一起,她只能自伤身世,徒唤奈何。

世俗男人偏偏娶到一个才女,这婚姻很难幸福吧?

宋代人很闲,于是无端生出许多闲愁来。

我看宋史、宋代小说、宋代诗词,常常羡慕那些人的闲,没有手机、电话、闹钟,晚上计时就是靠更漏,白天呢,大家相约去一个地方喝酒,一般形容时间就说“太阳三尺高”“一树高”或者后半晌,而且那个时代,有士人阶层、农民阶层等,界限分明,就连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士人、读书人,即使是个穷酸秀才,甭管遇到几千万身家的富豪,都可以享受尊重,温秀才穷得都不像话了,可身为官员和富豪的西门庆还是给他很高的报酬,请他来家里帮忙写请帖,相当于私人秘书之类。

像郓哥这样的小屁孩,卖个梨养活生病的老父,他可以经常找到西门庆这样的大富豪现场推销,如果放到现在,他连西门庆的助理、秘书、司机都见不着,他只能见到城管。而且,那个时代,从士人到老百姓,都信仰孔孟之道,儒家的影响力非常大。这有点像当时西方社会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贵族被人尊重,享受特权,但在必要的时候,比如国家遇到危机,贵族必须挺身而出,为国家分忧甚至献身。

在宋代,写诗、读诗、填词,竟然能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在士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他们可能会反问你:难道除了诗书还有其他纯粹的生活吗?在那个时代,诗书不仅是生活的内容,也是生活本身,即生活的目的。那个时代的体面女子,对未来老公的憧憬,肯定不是住别墅、开大奔、打高尔夫、坐私人游艇,而是能写诗的才子,至少会欣赏诗。远的不说,就说20世纪70年代,我上初中的时候,每次上学都路过一个哑巴女子的门口,有人曾逗她:“你将来要嫁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她用手比了比,意思是要找个在上衣兜里装两个钢笔的男人。

那个时代,会写字还是很受人尊重的。

南宋时代,朱淑真这样的女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嫁个文雅的男人,所以在未出嫁之前,朱淑真有一首诗谈到她对未来丈夫的憧憬,诗的名字叫《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少女情怀总是诗,果然如此,她的梦想是将来能送给自己的夫婿“万首诗”。谁知道偏偏嫁了个不懂诗的俗人。

在宋代,赏花、读诗书、闲来“踱步”,文人阶层都这样。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妻,可以踏雪寻诗,当时他们住哪?住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南京很少下雪的,可他们俩是北方人,喜欢雪。偶尔碰到南京下雪,这对夫妻不做饭了,不写诗词了,也不研究金石了,他们各自走,从东到西,从城南到城北,干吗呢?到雪里埋头找东西——找什么呢?找诗呢。

在今人看来,纯属有病。这主意谁出的?李清照想出来的,她丈夫赵明诚是个书呆子,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们去雪里找诗还不成吗?

小两口就干这事。

而且,这事还成为夫妻恩爱的美谈。你看,那个时代的才女李清照之流,就是这么玩浪漫的,比她晚几十年的朱淑真听说后,能不羡慕吗?

她也想玩“踏雪寻诗”,问题是:一个人玩有意思吗?她丈夫不解风情呀,根本就不爱她这号玩浪漫的所谓才女。她当然意识到自己嫁错了人。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在唯有后悔了。

无论北宋有多好,有一点起码不如现在,女人的地位太差,太低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女不嫁二夫。即使美女嫁武大郎,也只有男人休妻的份,没有女人离婚的事,否则就得坐大牢。在这种女人绝对弱势的文化中,朱淑真嫁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公之后,心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让我们通过她的一首词《减字木兰花·春怨》来了解一下。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孤灯梦不成。

这首词能否反映朱淑真的水平,看你个人的评价了。喜欢的,自然说好;不喜欢的,自然不爱看。

我个人很欣赏这首词。李清照用过重叠字,比如“凄凄惨惨凄凄”等,朱淑真不是这么个重叠法,而是“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连用五个“独”

字。她没有一个相厮守的老公,她的孤独不是一般人能够体味的。估计她老公根本就不碰她、讨厌她,也说不定。这是一个凄惨孤独的寂寞少妇。女人到底是女人,能写出这等句子来,看句式就让人惆怅、忧愁与感伤了。

词的大意是: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晚上一个人睡觉是肯定的了,孤独的心,顾影自怜,形单影只,心酸啊。站起来之后呢,伫立伤神,这倒也罢了,无奈春寒又来“着摸人”。已经够苦了,好不容易等来早春,无奈又是“春寒”,冷啊。谁能给我温暖呢?

我一个人流着泪化妆——残妆,化不到一半就放弃了,这情景谁见过呢?女为悦己者容,化妆再好也终是我一个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呢?愁病交加,无人理会。晚上睡不着觉,面对孤灯一盏发呆,悠长的寂寞,无聊地剔一下灯心,连个梦都做不成。

朱淑真遇人不淑,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了。还有一个证据可以佐证,那就是朱淑真的《愁怀》诗:“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在这首诗里,她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和老公“不相宜”,不是一路人,直接抱怨她的老公不好,很不好。

这当然是她的一面之词。

是老公太庸俗,还是对她没感觉,这个就不知道了,总之,朱淑真嫁人后就痛苦不堪,终于“郁郁而终”,这样的女子,她的诗篇号“断肠”,实乃名副其实。

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秋夜有感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朱淑真的诗词,写得真好。好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果然才气卓绝,这样的女人,不懂她的男人真的是和她聊不到一起去,更不用说生活在一起了。

读断肠词人朱淑真的诗词,常常令我断肠。

总感觉,我是懂她的。

这么说,也许有点自以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