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书墨琴弦上。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着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春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心”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
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地老天荒。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而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身在高门的晏几道,小有名气的就是一个圈,转来转去,都无法转出那命定的轨迹。鬓边的几许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再美丽的面容,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似水的光阴,拼不过当年的抛弃。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苹。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还有小苹,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在多年以后,与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苹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过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琵琶弦上,已经不知道,说的是谁人的相思。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
南歌子(田为)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拦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未。
当一个人读到自己喜欢的词,就会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可以四季更替、日月颠倒,可以全然不必在乎自己身处何方,春秋几度,是荣是辱。书中的锦句名词自会让你翩然入境,时而披了满身的花雨在江南,时而又在塞外看过一场硝烟。此时看到篱院春花,彼时又见楼台秋月。锦句名词之意,作者所处的自然环境,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这一切,所延伸出来的,令人心动的美丽,像是一场碧水无涯的痴情相遇,震撼滋润着在尘世中渐次苍白的灵魂。这首词,就像是开启一坛经年的春雨,在闲窗下,挑烛烹煮一壶纯净的绿意。添了些相思的花瓣,放了点青春的梦想和时光的芬芳,调和在一起,便成了让我们舍弃不下的味道。
你我是看客,被带入这样的场景里。像是一场戏,演员已经更换了戏服,隐没在茫茫夜色里,而我们,还伫立在台下,思索着戏中的情节,为什么能这样打动心肠。别人轻巧地退出,自己却开始描上浓墨重彩,披了戏子的装扮,导演着未了的结局。这就是文字,它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与参透不了的玄机。
《南歌子》出自田为,一个在宋朝词坛上,并不风流、并不出众的人物。在星罗棋布的宋时天空,又有多少人,可以光芒万丈到让群星失灿?能够在万星丛中,出类拔萃的人,寥寥无几。许多人,遵循着星相的排列,做自己独立的那颗星,或许他光芒微弱,但却依旧可以照亮行人的路。喜欢一首词,不需要知道词人的背景,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的缘由。
在历史上对田为有这样的记载。田为,生卒年不详。字不伐,籍里无考。善琵琶,通音律。政和末,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年)罢典乐,为乐令。
《全宋词》存词六首,有《芊呕集》。田为才思与万俟咏抗衡,词善写人意中事,杂以俗言俚语,曲尽要妙。常出含三个词牌的联语“玉蝴蝶恋花心动”,天下无能对者。多么简洁的一生,就像他的词,因为稀少,更让人珍惜。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他每日昏昏求醉,忘记了年光几何,因害怕梦醒了,愁也随之醒来。可春光,却还是在醉梦里,悄悄地回来。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阳春三月,烟景无限。茫然间,发出感叹:“凄凉怀抱向谁开?”
可见他心中的孤独寥落,明媚的春光,品到的却是凄凉的况味。心中的话语,无法倾诉,亦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时过境迁,我们真的不知道,田为究竟为了哪个红颜,如此愁闷难解,为了谁,如此醉生梦死。但我们知道,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宽阔如海、狭窄似井的心灵。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男子,被命定的机缘左右,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求一醉不醒。
如此心境,才会看到大好春光,却意兴阑珊,无心踏青赏春。“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这里的“些子”,是唐宋的俗语,少许、一点点的意思。在此处,是形容清明时节春光的短暂,仿佛品完壶中酒,做一场南柯梦,春光就没了。枝头上,婉转的黄莺,并非在为春天低唱欢歌,却似在催春老去。这醉里醒来,所邂逅的春光,不曾抹去心头愁绪,反而似梦幻泡影,如此匆忙,离去时,连一个回眸也没有抛下。这句“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自然清新,又古朴沉静。
飘飞的柳絮,似在和春天做无言的告别。而栏杆边,苍绿的苔藓,在告诉我们,这儿有一段被搁浅的光阴。词人一直沉浸在杯盏中,已经许久不曾凭栏远眺了,因为远方太远,他想念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只有“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燕子多情,不忘旧时主人,带着满身的花雨归来。然而它在帘外飞旋,静静地徘徊,是因为看不到主人当年的欢颜,而心中迟疑吗?它觉察到,主人身边的红颜已不知踪影,燕儿也知人心思,也懂物是人非的凄凉。此时的他,希望披着满身落花归来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儿。可人却不如燕儿,燕儿还会思归,而人,却真的一去不复返。当年,他们在春天的渡口挥手,是诀别。
窗外,落英缤纷,他看到的是沧桑和残酷。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过客和过客的交替,就算当初不错过,死生之后,终究也还是要失去。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得而复失,与其知道将来注定要失去,莫如将一生交付于思念。
如若没有那样的诀别,也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和遗憾,也不会有这么一首词的存在。是一个叫田为的词人,将那场花雨,和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一起写入词中。我们自始至终,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在哪里,只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朝迷蒙的烟雾中走去,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都没有回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卜算子(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古往今来,有多少痴情人曾在江畔为爱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写着“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溺于爱的歧流中,以为顺水漂流,就可以找寻到那个和你共饮长江水的人,却不知,这汹涌的浪涛,会毫不留情地吞噬你所有的梦。那时候,你想逆流而返,连归路也找不到了。
想要留住爱情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因为它和世界的花草一样,荣枯有时,长久的,也不过几年而已。你说弱水三千,只单取一瓢饮;娇梅万朵,只独摘一枝怜。却不问,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与你今生缘定,多少美丽的错误就这么酿下。而幸福,与我们只隔了一米阳光,此后,各自成了爱情的孤魂。碧无水涯,也许我们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共饮这滚滚的长江水。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
只是这堤岸太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和爱人,共诉一夜柔肠。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释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尽管,这么深的江水里,一定埋葬过许多冤魂,可是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的时候,和韶光也许是敌人,真正老到心里覆盖了一层厚厚青苔时,反而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因为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般简洁如话、却情意回环的词句,很难让人不喜欢。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和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回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
有时候,甚至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到底喝下了没有?为什么只记得起白开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来之前,消失在梦中?一样的水,煮出两样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树,也会结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是这样,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是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占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冷得毫无血色。这样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相爱时的千恩万宠,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是拥有了护身符,要知道,灵符也是有期限的,过期了,就会失去效用。其实隔着万里蓬山,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的对话,更耐人寻味。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距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一些流水账。李之仪的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字,因为简单,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恋爱中小别的男女,常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在水中。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李之仪,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卒后葬于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年轮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可我们都明白,在长江水没有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
痴心红颜最是薄命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黄昏总是自作主张款款而来,它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它不可能出轨。而人却可以把自己的出轨,当作是生命里一次恍惚的远游。其实心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但依然痴守在她的窗下,郑重地说,我不是一个背信的人。多么坚定的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就像往一个空杯子里瞬间倒满了水,连感动也是潮湿的。曾经的盟誓,是为了将彼此的心拴牢在一起,可最后,拴住的,却是空芜的梦。明明是结伴而行赏阅风景,可其中一个人,何时悄悄离开的,自己都不曾知道。
“雨送黄昏花易落”,其实下的是一场花瓣雨,在风起的黄昏,那么多的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不肯回头。因为,她们始终坚信,花瓣离了枝头,才可以散发出更幽韵绝俗的芬芳。就像许多人,用死亡的方式,只为了让深爱的人永远记住她。在死之前,往往凄美地说一句: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我要你负罪一生。
没有人会忘记,在宋朝,在沈园,一个满城春色日子,有过一段伤感的相逢。她是唐婉,文静灵秀、才情横溢。他叫陆游,风流倜傥、满腹诗文。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因为他们的故事,而不再简单。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凤钗为媒,有情感作聘。本是一段美满的婚姻,而且婚后也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唐婉绰约的风姿和出众的才情,让陆游整天沉溺于温柔乡,而软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这是陆游母亲最为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如今看着这个像妖精般的儿媳妇,蛊惑陆游,她强逼陆游立刻休妻。
迫于母命,陆游将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长久。他们没有彻底放弃,陆游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鸳梦重续。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陆母察觉后,严令二人彻底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了一个安分的女子王氏为妻。无情和深情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他们有心同梦,却无缘同床,是现实的刀刃将他们斩断,一个流血不止,一个负伤而走。此后,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携着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辗转的流年,弄得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