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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儿女情长(1)

离恨绵绵在后宫

孟昶是后蜀国君,此人贪图享乐,在蜀地广征美女充实后宫,甚至将嫔妃细分为十二个等级。他天天沉浸在胭脂水粉中,日夜笙歌,装点出一派国运亨通、歌舞升平的景象。也有人曾替他辩论,说孟昶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曾重农桑、兴水利,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昏聩的君王。但很多言之凿凿的故事却证明了孟昶的骄奢淫逸。

据传说,赵匡胤带兵灭了后蜀之后,士兵们奉旨去后蜀的宫里收拾东西。在盘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宝物”,赶紧拿来呈给赵匡胤。没想到,宋太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并将“宝物”打得粉碎。原来,这镶珠嵌玉、玲珑剔透、华美无比的宝物只是一个溺器,通俗地说就是“夜壶”。想那赵匡胤一辈子克勤克俭,虽然做了皇帝,但生活依然十分简朴,却看到有人连夜壶、痰盂都装饰得如此绚烂,当然非常气愤了。于是,赵匡胤不仅砸了这个溺器,还狠狠地下了这样一条论断:“奢靡至此,安得不亡!”细想起来,这话也有道理,连这个东西都用珠宝美玉来镶嵌,那么盛食物的碗还不知道奢华成什么样子呢?管中窥豹,孟昶到底是不是昏君似乎已不言而喻。

赵匡胤砸了孟昶的夜壶,砸得玛瑙琉璃俯拾皆是,估计也砸得孟昶心疼不已。但是,有一个人恐怕比孟昶还要心疼,这个人就是花蕊夫人。岂止是心疼,她简直是痛不欲生。赵匡胤砸碎的不仅是一件宝物,还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一个女人全部的梦想和依靠。多少次,花蕊夫人曾进言劝谏夫君孟昶要勤于朝政、励精图治,不要总是安于享乐。但孟昶却总以为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结果,花蕊夫人担心的不幸变成现实。

末代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是可想而知的。但不管怎样,孟昶选择了卑微地活下来,作为阶下囚,作为被宋朝耻笑的把柄、被后代指指点点的背影,忍辱偷生地活下来,领受大宋朝的封赏。在这位曾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人们几乎找不到他降宋之后丝毫的反抗,更谈不上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越王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在多年后破吴雪耻;霸王项羽兵败乌江后大有逃生的机会,却慷慨悲歌从容赴死。英雄的选择可进可退,可生可死,但却永远不该是醉生梦死。或许,这也正是孟昶不被敬佩和同情的地方。

在亡国这件事上,花蕊夫人和孟昶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昶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的重赏,于是携母亲李夫人和妻子花蕊夫人等家眷入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是热情接纳,设宴款待。宴会上,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学过人,宋太祖便命她当庭做诗。于是,花蕊夫人沉浸片刻,诵出这样的一首《述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当日席间的尴尬,无法想象。试想,宋太祖举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请花蕊夫人做诗,一定以为这风雅不俗、靓绝尘寰的女子定然是说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朱唇轻启、娇音婉转,想不到流出来的却是如此叛逆的诗句:君王在城上已经插上了降旗,而臣妾在深宫里却不得而知。十四万的雄兵都放弃了抵抗,那些认输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铮铮铁骨的男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后蜀将士的无能,你赵匡胤又如何能轻易地取得天下?

孟昶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也是芒刺在背吧。这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指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无论是谢恩的还是施恩的,恐怕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有人说,赵匡胤宴请孟昶本就是冲着花蕊夫人的美貌去的,他太想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什么模样。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反倒同情起宋太祖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当赵匡胤心花怒放地看到艳冠群芳的花蕊夫人时,心中一定涌起了很多的激情与柔情。可赵匡胤等来的却不是美人的低眉颔首、曲意逢迎,相反,他得到的是美人的嘲讽与反抗。这反抗甚至都不曾在她丈夫的身上寻到一丝痕迹。自己心里反复描摹了多少次的相逢,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错位的欣赏,又是怎样尴尬的初见啊!

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国破家败之际,一个弱女子本该是满怀对新朝廷的敬畏,如履薄冰地行事才对,却不料花蕊竟然在颓败的废墟上昂然挺立。她像悬崖边的一株野花,像暗夜里的一缕清香,虽然带着些微的寒意,却绽放出最美的光华。在花蕊夫人的心里,大抵是没有想要活着走出这场筵席吧。不然,她哪里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的胆怯、退让,甚至犹豫,就公然挑战宋太祖的权威呢?

到底是谁化解了当年的局面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

宋太祖原谅了花蕊夫人的顶撞。情到深处,无关对错,也许正是这个道理。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那么同样,如果这个男人爱你,他将放下所有的尊严,体味你亡国的痛楚,同情你决绝的姿态,关爱你受伤的心灵,呵护你柔软的内心。花蕊夫人是如此幸运,宋太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述亡诗》而怪罪她,甚至还对她多了几分爱慕和尊敬。

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改善宋太祖对孟昶的态度。想想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对大宋朝千依百顺,换来的也只是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由此可以断想,即便孟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娇妻,宋太祖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很多史家都推测孟昶的死和宋太祖大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花蕊夫人的命运自然更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和孟昶的母亲一样,绝食而死,为亡国殉葬;要么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充实大宋的后宫。也许,道学家可以愤愤地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为什么她不和孟昶的母亲一样选择殉国,为什么她要这样苟且偷生?

这样的论调,放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可以理解,但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残忍!那样青春正好的年纪,那样出色的才学和样貌,别说她不愿意死,就连我们也舍不得她去死。我宁愿看着她将惨痛的历史轻轻翻过,哪怕连着骨血,带着皮肉,挺着生硬的疼,也要开始新的人生。

要知道,不管她是贵妃还是寡妇,首先,她是一个女人。

花蕊夫人的才华和样貌宋太祖早已心中有数,入宫侍寝不久后,花蕊夫人便被升为贵妃。想那宋太祖当年也曾一条棍棒闯天下,不图任何私利地护送素不相识的女子回家,留下“千里送京娘”的美誉。说到底,无论如何霸道,骨子里还算是有些英雄气概。他的真情和仗义,对已经国破家亡的花蕊夫人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寄托。

可能很多人受流行影视剧的影响,觉得花蕊夫人嫁给宋太祖后楚楚可怜,勉承恩露,心里必定十分凄苦。实际上,能够吟出“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夫人,性格里总是带着刚烈的,如果不是对赵匡胤动了感情,而是只有蒙羞忍辱的话,恐怕她未必乐于活在宋朝。

她与孟昶是结发夫妻,固然情深;但赵匡胤赐予她新的生活,未必没有义重。爱与不爱,这种在男人看来无需多想的小事,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

可是,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去爱另一个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花蕊夫人虽然宠冠大宋后宫,心里却依然止不住对孟昶的思念。她亲手绘制了一幅孟昶的画像,供于室内。夜半无人时,她定然私下拜祭、暗自垂泪。不料,有一次刚好被太祖撞见,询问之下,她便谎称是可以求子的神仙。宋太祖听后自然十分高兴。

“张仙送子”一事,后来竟不知缘由地流入民间,但凡求子的女人都要供一幅张仙的画像,香花顶礼,从此络绎不绝。

这世间,络绎不绝的除了女人们对“张仙”的膜拜,还有男人们对花蕊夫人的爱。无巧不成书,花蕊夫人生命里出现的第三个男人最后也做了皇帝,他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

由于赵光义在继位问题上的诸多疑点,无论是史学家还是坊间传闻,对他的人品都颇有微词。有时候,评判皇室的内务似乎比百姓的家事更为容易:江山、美人,是所有帝王家男人争执的焦点,无论输赢,二者的得失几乎都是同步。显然,在这两点上,赵光义都跟哥哥赵匡胤有着激烈的“冲突”。于是,赵光义带着自己的怒火与妒火,抢来了皇帝的位置。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抢来花蕊夫人的心。

要知道,花蕊夫人与孟昶是怜而有爱,那是初爱的甜美;与宋太祖是敬而有爱,那是对英雄的敬重。前者只可依偎,后者却可依靠。而女人一旦有了依靠,心里便踏实了,也就不再需要别的人了。所以,花蕊夫人对赵光义,欣赏也许是有的,但恐怕只能是止于欣赏。

赵光义的人品向来颇多争议。

这个人先是导演了一出“烛光斧影”的丑闻,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皇帝,接着又编出来一套“金匮之盟”的闹剧。关于“金匮遗诏”的事儿,司马光《涑水纪闻》里也曾提到过。说是杜太后病重的时候,知自己命不长久,便叫来宋太祖,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就是因为后周是小皇帝当家,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你又怎么会取得今天的江山?所以,你死了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弟,有个成年人来当皇帝,才是国家之福,天下之幸。”母后病危授命,宋太祖泪流满面地点头应允。据说,杜太后还让赵普把这些记录下来,藏在一个金柜里,派专人把守。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可查到此事的始末。

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似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编得滴水不漏、言之凿凿的故事,常常越是藏有很深的玄机,有时候,甚至还牵扯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光义继位后,急不可待地修改了老皇帝的年号,俨然一副新君的姿态。一般来说,新君继位会在第二年开始启用新的年号。可是,赵光义修改年号的时候距离新的一年只差两个月。到底是什么隐秘的心态让他连两个月都不愿意等,而 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正名”?又是什么心态,让他后来丝毫不念骨肉亲情而将赵匡胤的几个儿子先后逼迫而死?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虚。因为心虚,所以掩饰,一份名正言顺的政权是不需要任何借口来掩饰的,辩解有时候恰恰是信心不足的显现。

自从太祖驾崩、太宗继位后,花蕊夫人就如历史飓风中裹挟的一粒尘沙,倏忽间便查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前后曾与三个皇帝有着各种感情夹杂的贵妃,竟然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终了。

而关于花蕊夫人之死,历来也众说纷纭。

在着名的唐宋史料笔记《铁围山丛谈》中,曾有关于花蕊夫人之死的记载。

说太祖在世时十分宠幸花蕊夫人。有一次在射猎的时候,赵光义引弓调矢,仿佛是要射走兽,结果却忽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

相传,他还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冠冕堂皇地认为花蕊夫人乃红颜祸水,皇兄如果沉迷其间,必定耽误国事。作为兄弟,他愿为天下百姓请命,一人承担射杀花蕊夫人的罪责。宋太祖听后并没有动怒,男人要以社稷为重,女人死都已经死了,何必再怪罪自己的兄弟。此为花蕊夫人之死的说法之一。

也有其他一些文字记载,认为太祖生病时,花蕊夫人侍寝,结果赵光义来探病,灯下美人,我见犹怜,于是便动手动脚,结果惊动太祖。第二天早上,太祖竟离奇死去,太宗顺势登基。至于前一天晚上到底如何“烛影斧声”,只能留给后人无限的猜想。

还有一些小说演义类的记载,认为花蕊夫人当年宠冠后宫,遭到皇后的嫉妒,所以被皇后毒死。还有人说后来宋太祖不喜欢花蕊夫人,导致她失宠后抑郁而死。

关于“花蕊夫人之死”历来说法颇多,可任谁也无法找到翔实的史料来为这个传奇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局。

想当日,花蕊夫人痛别国土,走至剑门道时,曾在葭萌驿的墙壁上留词一首: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国破、家散、心碎,在离开故国的时候一起涌上心头,离恨绵绵,绵绵不绝。杜鹃的哀号在头顶时时盘绕,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这首《采桑子》用词简单、洗练,通过几个凝神的意象将亡国的惨痛深刻地再现出来。至今读来,仍觉一字千金。

可惜的是,花蕊夫人的词还没有写完,就被宋军催促着上路了。于是,这泣血含泪之作,也只能永远停留在上阕。

后人的续作也纷至沓来: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

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明代杨慎在《词品》中对此有过评论:“词之鄙,亦狗尾续貂矣。”首先,花蕊能够当着太祖的面做出“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样的诗,又怎会在国破之日,且随行陪伴孟昶的时候,吟诵出向宋主邀约争宠的词。从词风上讲,上阕的亡国之哀与下阕的撒娇之媚也无法吻合。所以,下阕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是伪作。

花蕊夫人在后蜀时所作的宫词,曾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那样娇羞、柔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曾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宫廷中,笑语盈盈,美艳如花,让整个皇宫为之生辉。可到最后,她却连写一首完整词作的时间和自由都丧失了,甚至连何时香消玉殒也无法查证。这是历史的失职,也 是传奇的损失。

历史曾给了花蕊夫人美艳惊人的出场,却没能给她一个善始善终的交代。有时候,我甚至期待花蕊夫人就那样遗失在葭萌驿的古道上,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黑风,被突然冲出来的一群拦路劫匪……总之,是停留在那通往汴京朝拜大宋的路上了。那个小小的、弱弱的背影,如一座清幽的孤坟,可以永远矗立在离恨绵绵的春天里、蜀道上。唯其如此,她后来的爱与不爱才能不被指摘。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剧本。对于和历史一同风干的美人,今天的我们,只能叹息着围观。

琵琶弦上说相思

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一首林海的《琵琶语》从手指间流出。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心平气和,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