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有两种,张爱玲是一种,对万事看得甚透彻,唯独对爱情、自己的爱情,一爱就犯糊涂,爱胡兰成是这样,爱美国人赖雅也是如此。这就好像《红楼梦》中的贾母所说:“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她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所以,张爱玲爱来爱去,最终都是虚空,终其一生,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晚年索性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接受这个污浊的世界。
朱淑真则是另一种。心地善良、纯洁、简单却又细腻多情,总是把人看得很美好。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也充满感激和惆怅。憧憬和感激是对外人的,展现给周围环境的,而惆怅则是面对漫漫长夜时自己的情怀,不为外人所知。
朱淑真在生活上极其整洁,在道德上、精神上同样有洁癖。俗话说,“花因喜洁难寻偶”,这样的人,如果在今天,也很容易成为剩女一族吧。
这样的女人,偏偏又有才,被社会冠之以才女的称号,纵然嫁了个能够懂她的人,大约也是心有不甘的吧?还在少女时代,朱淑真就写出了这样的诗:“停针无语泪盈眸,不但伤春夏亦愁。花外飞来双燕子,一番飞过一番羞。”这么童真、这么羞涩,真让人怜爱。她有时对未来会产生幻觉,幻想未来的钟情男子飘逸如仙的样子:“门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一旦遇上让她中意的男人,她会怎么样呢?她会用自己的所有努力,来帮助对方,让他成功,成为像颜回、孟子那样的人,对她来说,能够成为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的精神支柱,她就无怨无悔。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成功就是她的安慰,她也就有了所谓的成就感。她在《贺人移学东轩》一诗里表白自己的这种志向:
旷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你看这个女人,她说,她为心爱的男人收拾出一间宽大的书房来,还要给他打扫干净,一尘不染。她要用心雕琢自己的爱,她认为通过努力,“涓流终见积成渊”。
她还谦虚地说,自己“谢班难继”,不敢称自己能够成为才女谢道韫、班昭,但却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成为颜回、孟子那样的人。飞腾早晚看冲天,她劝男人,别着急,还没到“冲天”的时候呢。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她心甘情愿地付出。据说,这个男人,后来三番五次努力,还是没有考中。即使是这样,朱淑真还是来安慰说,“大抵功名无早晚”,梁灏这个人,不是到八十岁才中状元的吗?
什么样的男子能让朱淑真这样的大小姐、这样的才女心仪如斯呢?我友江湖夜雨兄根据朱淑真的诗文猜想,朱淑真的这个心仪之人恐怕也是个穷书生,所以朱淑真就极力鼓动他求学上进,考取功名。古书中关于才子佳人之类的传奇姻缘真是太多太多了,而且套路都差不多,不外乎是在妹妹的劝说下,哥哥发愤图强,一举考上了举人进士,然后带着能够被世俗承认甚至羡慕的光环来到妹妹的家中,张扬地求亲,兑现当初“私订终身”的诺言,这正是传说中的“大登科后小登科”,这个时候求婚,哪有不成的道理?结局自然是大团圆了。套用一句话: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朱淑真下面这首词,很有味道——女人的味道。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我甚至怀疑朱淑真在嫁人前有过和才子约会的经历,不然怎么写得如此逼真,如此含而不露?何况还有“携手藕花湖上路”的句子可以作为证据。“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约会回到家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呢。当然,也许朱淑真就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女子,她写的只是自己的梦中想象。“和衣睡倒人怀”,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
任凭多么大胆的女子,在宋朝那样一个时代,即使有了“脱衣”的经历,也断然不敢写下“脱衣睡倒人怀”的句子吧。
宋词的美,有时候简直妙不可言,比如写人心情舒畅的时候,词人会描写周围花多么美,月亮多么皓洁,空气多么香等等。宋人张鎡有一首词《昭君怨·园池夜泛》: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花气杂风凉,满船香。
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醉里卧花心,拥红衾。
宋人张镃把蓝天称为“碧虚”,很禅意的境界。月光下,划船划到荷花深处,自然“满船香”了。有歌有酒有云,有诗情画意。喝醉了就躺在花心里睡觉,仿佛盖着红色的被子。
这样的生活,就是典型的宋朝士大夫的玩法,让我们这些为生活和工作疲于奔命的人看了,忍不住想穿越时空回到宋朝。
纵然是朱淑真这样的女子,也可以“携手藕花湖上路”,多好啊。太浪漫了。
读了朱淑真的词,我猜想,她应该是个知性女子,一个体贴入微、温柔无边的女子。想念心上人的时候,她能够“娇痴不怕人猜”,回到家里,她又能“归来懒傍妆台”。她可以疯一般地想念,又可以疯一般地冷静,角色的转换她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做到。
再坚强的女子,一旦嫁错郎,遇人不淑,在宋朝那样的时代,也只有哀叹命运的份了,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但朱淑真还是有个性、有想法的,当她发现所嫁非人的时候,叹息、忍耐,忍了三年,忍无可忍,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归宁”,回娘家去,从此不再回来,她说“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她给自己的父母写了篇《寄大人》:
去家千里外,飘泊若为心。诗诵南陔句,琴歌陟岵音。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欲识归宁意,三年数岁阴。
锦瑟年华谁与度
青玉案(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生就是一场搏斗,一辈子在争斗中度过,临了,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美丽而颓废,输得决绝而清澈。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心放飞,可又不知道,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又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但是你可以视而不见,转身走远。
读过贺铸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一句“锦瑟年华谁与度”与“试问闲愁都几许”是那样撩人情思。可是关于贺铸的一生,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轻描淡写的几笔,并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甚至一帆风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十七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诗词,去猜测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象,就是美好。
关于贺铸,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他的性情本近于侠,以豪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所以词风也偏慷慨悲壮,却又是刚柔兼济,风格多样。翻看他的词卷,亦有不少婉约多情的佳句,文辞优美,富有情致。据说贺铸和温庭筠一样,相貌丑陋,也许这样,会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个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可是一见钟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见时的神韵和风骨。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有时,那华丽的文采,却压不过丑陋的外貌。说这些,没有丝毫嘲笑贺铸的意味,现实的冷酷常常会让人措手不及。在春风得意之时,要想着有一天也许会面对惨淡的人生。在落魄低沉之时,亦想着拨云见日其实并不久远。
这一次,他对一个陌路女子一见倾心。贺铸因对仕途灰心,便退居苏州,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起鸿居,其地即是横塘。一段偶然的际遇,让他邂逅了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她款款细步,涉水而来,轻盈的风致令贺铸想起了洛神。
当年曹子建为洛神写了一篇华美惊艳的《洛神赋》。曹植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锦词绣句来形容洛神的美。千百年来,总会让人们想起,在月光幽清的夜晚,甄妃凌波御风而来,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梦境,梦醒后,他们掩饰不住心中的惆怅。我曾说过,想念一个人,梦里连呼吸都会痛。那是因为爱到恍惚,爱到不能把握自己。
贺铸就偶遇了这么一个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这么涉水而来,涉水而去,甚至连浅浅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说惊艳的回眸。只留下风姿绰约的背影,让词人目送芳尘远去,独自怅惘。“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李义山曾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暗喻青春的美好,年华锦丽。贺铸看着佳人飘然远去,却不知如许年华,与谁同度?其实这时候的贺铸,也许年光老去,并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年华,可他情思依然饱满。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些美好的意象,也只有春知。又或许他在为那出尘的女子感叹,不知她锦瑟年华,是否有心仪的男子共度?只怕是还不曾开始拥有,就要和韶华诀别,如此绝代女子,连过往都是苍白的。
且不问谁是锦瑟,谁是华年,词人就是如此痴心一片,伫立在邂逅的地方,迟迟地不肯离开。这暗涌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经不能收敛。直到黄昏日暮,才归家,写下这痴情断肠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搁笔自问,闲愁几许?似无涯的青草,似满城的飞絮,也似漫天的梅雨。如此之多,真是凌乱难遣。而贺铸也因为这首《青玉案》而得名“贺梅子”。
青梅往事,来不及挥手作别,就已远去。流光偷换,繁花似雪,落地生尘。无论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开放就已凋零,又或者灿烂绚丽地开过,再死去。只要是落下,就不会回头。年华来的时候,没有召唤;走的时候,也无须诀别。
宋末词坛无名女
在历史上徐君宝是个幸运的人,他沾了他妻子的光。
在那漫长的封建社会,女人要三从:从父、从夫、从子,总要依附男人来生存。若要青史留名,让后世知道还有个独立的“自己”存在,就必先得生于名门、傍得高枝。当然,如果是才华盖世或经历传奇,此事又另当别论了。
那徐君宝,本是个被宋朝历史一笔带过的人,却因为沾了妻子的光,而被后世屡屡提及。当然,人们嘴里传说样的人物并非徐君宝本人,而是徐君宝妻。这个在历史上没有名字,只能被称为徐君宝妻某氏的女人。
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是徐君宝妻乃岳州人(今湖南岳阳)。史料记载只说当年被长驱直人的蒙古兵一并掳到杭州,被安排在韩蕲王(韩世忠)的府里。
“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也就是说在从岳州到杭州几千里的路上,她多次遭到威胁和侵犯,那个抢她来的蒙古主帅曾三番五次地骚扰她。但徐君宝妻每每以巧计脱身,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名节。书载“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毕竟绝色英姿,若是平常姿色,主帅早就将她发配到军中充妓去了,何苦跟她在这里兜圈子。几百年的宋代江山已被他们收于囊中,谁还会在乎一个被俘女人的无力反抗。
于是,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虚与委蛇后,主帅终于发怒了,他要强行施暴,侮辱徐君宝妻。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现在,这个彪悍的蒙古男人已经不想再周旋了。徐君宝妻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略一沉吟,她便心生妙计,以顺水推舟之势,再一次蒙蔽了敌人。
《南村辍耕录》载,徐君宝妻知道无法推脱搪塞的时候,便对蒙古军言,“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用怒哉?”意思是:请您给妾身一点时间,等我拜祭完先夫之后再做你的女人也不迟啊,您又何须动怒呢?估计是徐君宝妻自从被俘后就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所以今日今时的点头应允,竟让那个男人高兴得有些措手不及。“主者喜诺。”不但答应,而且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随后,徐君宝妻沐浴更衣,焚香默拜,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事罢,她独自向南而泣,并在墙上写下一首《满庭芳》,趁人不备便投池而死。
有与韩府相邻的人,曾听说有人在哀悼她,因为见到了徐君宝妻所写的那首词,很是了解那故事的本末。因以为记,留下这段传奇,讲给后来的人听。
彼时的南宋已经山河俱碎,多少公卿将相投降卖国,以保性命安危。而这样一个柔弱得几乎被历史遗忘的女人,却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她不要委身强权,国破无以为家,既然天地间已没有宋人落脚的地方,不如索性一死了之,既殉了情也殉了国。总比留在世间受罪得好。
我们无以推测徐君宝妻在留词诀别时的心情,而任何想象其实都是苍白无力且残忍无比的。她那样一个女子,就这样被虏几千里,却能设法保全古代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其中的智慧和勇气,非平常女子所能比。每次想到徐君宝妻,我总是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那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化妆师的故事,她不是普通的化妆师,而是“尸体化妆师”。她说她的身上总带着腐烂的气息,而她每天都必须举着苍白脆弱的双手,为所有死去的人化妆,给他们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常想起徐君宝妻最后焚香沐浴的场景,“严妆焚香,再拜默祝”,一连串的动作中透出的是她对生命的留恋与敬重。谁也不能玷污她的清白,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她将自己惊世的才华、无上的气魄都编织进那首绝命词里,如人生最后的挽歌,举着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精致妆容。
满庭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就是那首徐君宝妻留给后人的《满庭芳》,字字看来皆是血,如残阳如晚霞,在宋末词坛绽放出幽冷的光芒。开篇起笔从“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开始追溯,遥想都会繁华、风流人物,仍有北宋遗风。十里长街,绿窗朱户间,银光闪闪,数不尽的城与人,满世界写着风雅、富庶与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齐举,旌旗狂涌,几百万元兵南下,势如洪水猛兽,雄兵长驱直入时,那绝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风骤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