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已经开始消失了,大部分都已收了,只是给那些愿意与它一起起床的人留下了颇为慷慨的一部分。然而更富有朝气、更值得称赞的是那些等待着晨曦并且沐浴第一缕阳光的人。被丢弃的则是那些太阳已经高悬晴空还仍然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的人。那些直到中午才清醒的人——对很多人来说,中午也等于是半夜。有些人把白天与黑夜的作用颠倒了,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睁开由于前一天的狂欢宴会而变得十分沉重的、犹如灌了铅似的眼皮。他们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由于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的话,倒很像是那些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面的人,用维吉尔的话来说,自然把那些人安排在我们的脚下了。《牧哥》中曾这样说:
当黎明的喘息的骏马朝我们喷出第一口气流时,
晚霞终于开始让他们
占燃自己的油灯。
有些人和我们相反,虽然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如马科·加图所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看见过旭日的东升和夕阳的西沉。你能想象,这些人连人应该在什么时候生活都不知道,还会知道人应该怎样去生活吗?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退缩到死亡那里去了,这样,他们还当真会同其他人那样怕死吗?这是些真正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到夜里才飞行的鸟儿一样,他们可以整晚都在酒宴席上和歌舞声中消磨过去,这些活动占去了他们一夜的全部时间。当我们酣睡之时,他们却正相反,十分清醒,正在大吃大嚼着美食佳肴——而且还是单独为他们做的,依次上桌的菜肴有长长的一串,种类繁多;然而实际上,他们不是在赴宴吃席,而是在为自己举行临终庆典,但即使死人的追悼会也是在白天举行,可是,上帝啊,对一个健康人来说,哪一天不是转眼即逝的!让我们延长自己的生命吧:活动就是生命的主题和职责。黑夜的长度必须严格加以限制,它的一部分应该转为白天。为餐桌准备的家禽都关养在暗处的笼中,这是为了不让它们到处漫跑,促使它们长肥壮膘。家禽关在笼中,不能活动,从而丧失了活力,懒怠的身体就迅速膨胀起来,使肥膘堆满全身。那些把自己给予了黑暗的人,体态也是不大雅观的。他们的肤色比由于生病而变得苍白的人显得更不健康,他们没有血色,虚弱乏力,身上的肉就像死人的一样。然而我要说,这是他们所患的各种疾病中最不要紧的一种,因为他们灵魂的黑暗还要厉害得多,所以他们的灵魂感到茫然,如坠雾中,甚至妒忌盲人。什么人的双眼是为黑暗而生的呢?
你问灵魂怎么对白昼产生了违反常情的反感,怎么把一生都移到黑夜去了呢?因为一切邪恶都违逆自然,都不顾事物的正常秩序。奢侈生活的整个目的是得到狂喜至乐,而这种狂喜至乐是以反常的方式得到的,不仅要偏离正确的方向,而且要使这种偏离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以至最后甚至同正确方向完全相反。还未进食就饮酒,把烈酒入空腹之中,喝得醉醺醺的去用餐,你难道不认为这是种不正常的生活吗?然而这正是年轻人的共同弱点,他们把自己的能力培养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一进公共澡堂的门就不加掩饰地聚在一起饮起酒来——说狂饮更为贴切些,他们时而浑身上下抹上一把,擦去由于不断灌下滚烫的烈酒而发出的臭汗。午餐或晚餐之后喝酒是他们的普遍习惯,其实只有乡下老财主,以及不知道真正快活之所在的人才会这样。他们说,酒喝下去毫无障碍,顺利到肚,而不是在饭食中间游动而下,这才能给人以浓郁的快乐,空腹而醉是一件乐事。
你认为把自己的服装换成女人的是正常的生活吗?难道企图把青春时光给予生命的另一阶段是正常的吗?还能有比不允许少年长为成人,以便使他尽可能久地接受成年人施予的殷勤关照这种做法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痛心的吗?甚至他的年龄也不能使他免受侮辱吗?这种侮辱本应该由他的性别消除的。
在隆冬时节渴求玫瑰,采取必要的措施来改变环境,用热水保持气温以迫使百合在冬天开放,这是正常的生活吗?把果园建在城堡顶上,或者让一座树林子在房顶和屋脊上随风摆动,它们的根扎在本就连它们的树梢也望尘莫及的高处,这是正常的生活吗?把热水的浴盆的底座砌在海水之中,让海浪和风暴触及自己的洗澡水,并认为这样游泳才算是以优雅的方式进行的,这是正常的生活吗?一旦他们开始希望一切都应背离自然规律,最终他们就会完全断绝同自然的关系。“天亮了,该睡觉了!万物寂静,我们活动的时候到了,该出去兜兜风了,该吃饭了!就要天亮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没有必要做大家都做的事情,大家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人生这条陈腐了的路实在是太难熬完了。让我们把白昼留给大部分人吧,让我们占有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凌晨时光吧。”
这些人在我看来就如同死人一般。不过说到底,一个人离坟墓又有多遥远呢?如果他还借助于烛光和火把来生活,那岂不是死得更早?我能够回忆起一大批一度有过这种生活的人,其中还有一位前执政官,即艾西里乌斯·布塔。此人把自己继承的一大笔遗产挥霍一空,当他向提比略皇帝诉说自己的困境时,提比略说道:“你醒得太晚了点。”还称得上是个好诗人、并以与提比略交往甚密而又接连不断地失宠而着称的蒙特努斯·尤里乌斯,曾经常在公共场合朗读他的诗篇,最喜欢把日出与日落写进他的大作里,因此有人对蒙特努斯整天诵读自己的诗作深表不满,并声称他的东西不值一听时,拿塔·皮那鲁斯发表了这样一段讲话:“我已准备好洗耳恭听——我还能说什么更好——从日出时一直听到日落时。”当蒙特努斯刚刚念了这几句:
太阳神放发出强烈的光芒以致意,
黎明女神漫射她那玫瑰色的晨光,于是哀怨的鸟儿、燕子便开始将食送入声声催促的雏鸟喉里,
它耐心地用喙将它们一一喂养,
一天往返觅食的旅程还待开始。
这时法鲁斯便叫了起来,“于是布塔就开始睡觉”。法鲁斯是个罗马骑士,马科·维尼西斯的一个朋友,每逢佳宴,此人必到,他那满嘴漂亮的词藻也使他受之无愧。稍过了一会儿,当蒙特努斯念完下面这几句的时候,
牧人们把牲畜赶进牛栏,
夜色开始将昏昏欲睡的世界
带入深睡的寂静。
正是这个人又说道:“你说什么?现在是晚上了吗?我该去对布塔进行晨访了。”
布塔本末倒置的生活方式是人们的笑料,然而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有一段时间有许多人都过着这种生活。为什么有人过这生活,其原因并不是他们认为黑夜本身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而是因为他们无法从通常的事物中得到乐趣。白昼对坏心眼的人是种诅咒,除此之外,一个以东西的贵贱作为取舍东西的标准的人,是瞧不起他不花分文而获得的光明的。更有甚者,生活奢侈的人,只要他还活着,就总想让自己的生活方式成为别人的话题。他觉得如果不被别人谈论便是虚度时光,所以他经常做些招议论的事情。很多人挥霍财产,很多人拥有情妇,为了在这样的伙伴中享有声誉,那么你做的事情要不仅是越轨的,而且必须是真正超乎寻常的。在一个这样狂热的社会里,要使别人谈论你,仅有普通的挥霍是远远不够的。
我曾听过阿俾奴瓦努斯·帕多,即那个可爱的讲故事的人描述他住在塞克斯突斯·帕皮里乌斯那里的情形。帕皮里乌斯是我们那些害怕阳光的兄弟中的一个。“大约晚上9点钟的时候我便会听到皮鞭的声音。‘他在干什么’我便问别人,有人告诉我说,他在查家庭账目。大约12点钟的时候,我便会听到颇费气力的喊叫声,‘这是干什么?’我问道,又有人告诉我说,他在训练发声。大约2点钟的时候,我便会问,车轮子响是什么意思?别人又告诉我说,他要出去兜风了。大约天亮的时候,到处都是急促的跑步声和大声叫侍童的声音,同时管家和厨房里的人乱作一团。‘这是干什么?’我问,于是别人告诉我说,他洗完澡了,要饭前的开胃品。‘那么他的晚餐,’人们可这样说,‘超过了他一天的摄取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的生活是非常节俭的:他那时经常耗费的全部是黑夜的时间。所以当有人说帕皮里乌斯很吝啬很贪婪时,帕多便说道:‘我想你也会把他描绘成一个人工光亮的爱好者。’”
你不必为发现邪恶具有这样的特征而感到惊奇,邪恶是多方面的,有无数种形式,无法加以分类。信奉正确的东西很简单,信奉错误的东西则很复杂,因为错误有无限的变种。人的性格也是如此,遵循自然规律的人性格都坦率而纯朴,彼此仅有非常微小的差异。乖戾的人则总是与别人格格不入,无可救药,而且跟自己也过不去。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不健全的状态的主要原因是:这些人对正常生活抱着一种蔑视的态度,他们追求的是让自己与世人全然不同,甚至在时间表的安排方法上也要体现出这一点来。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时髦娱乐,以及他们的豪华马车,都很有特色,使他们与别人迥然不同,这也是出于上面所说的同一个原因。不良行为是引不起那些把臭名昭着当成是一种奖赏的人的兴趣的,而这些可说是颠倒着生活的人们,其生活的目的就是使自己臭名昭着。因此,吕西里乌斯,我们应该坚持沿着自然为我们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偏离这条道路。对于遵循自然规律的人,一切都是容易的、坦直的;对于违背自然规律的人,则一切都犹如逆水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