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一则奇闻,说有兄弟两人争一块“风水宝地”,争得你死我活。不巧哥哥因车祸身亡,家人准备将之葬于那“风水宝地”里。弟弟不服,告到镇里,镇干部把这块“宝地”判归哥哥,因为哥哥已死了。弟弟还不服,嚷道:倘若我现在死了怎么办?镇干部对弟弟说,如果你现在死了,那就另当别论。弟弟闻之,蹦蹦跳跳跑回家,拿一瓶乐果农药一口气喝光,一命呜呼!这愚昧的悲剧,无不令人深思。
为免除种种灾难和悲剧,人类的神圣使命就是操起文明和科学的“利剑”去斩除愚昧这可咒的恶魔。那道理也简单:愚昧是恶魔和灾难的别名,不要相信和指望它能带来任何“喜剧”。
(1992.6)
“张老贺辞”与“皮里春秋”
《礼记·檀弓下》中记有“晋献文子成室”之事。事言献文子新屋落成,各大夫皆馈赠厚礼并溢美歌颂,其中有大夫张老贺辞曰:“美哉轮(宫室高大)焉,美哉奂(文采鲜明)焉,歌(祭礼奏乐)于斯,哭死(丧哭泣)于斯,聚国族于斯。”
生活中像“张老贺辞”式的事毕竟不多。成室乃大喜大吉之事,贺辞多以穆穆皇皇如“福星高照”、“兰桂齐芳”、“龙凤并舞”之类为宜,谁料这张老“逆反心理”严重,硬将死丧哭泣也扯进去,这等“敢道人之所难言”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然而可贵并未可爱,这种直言派却往往为人所忌,正像给孩子贺生日时说“这孩子今后要死的”一样被人恼之怒之恨之乃至轰出厅外!幸好这文子是个开通之人,不但不因此见忌成仇,反视之为微中实在,诚惶诚恐,刻骨铭心,“面北再拜首”。
生活中还有另一种同张老先生持相反态度者,名曰“皮里春秋”。此词典出于《晋书·褚裒传》,指的是(褚裒)表面上不做任何评论而心理却有所褒贬,让人猜不透,摸不着。《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有点“皮里春秋”。那次,元妃从宫中送来一个灯迷叫大家分猜,她故意寻思,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却假装糊涂答不上来。在这方面,东汉的司马徽也是个行家。此公有个准则:不谈人短,与人语美恶皆言“好”。有人问他安否,他答曰:“好。”有人问陈子死,他答曰:“大好。”妻责之曰:“人以君有德,故此相告,何闻人子死,反亦言好?”徽曰:“如卿之言亦大好。”这种“好好”的“点头术”就够玄妙的了,当得“皮里春秋”之金质奖。这种情形,现代不能说无。“××提这意见很好”,他口上虽这么说,可骨子里却在骂娘,一辈子给你“好看的”;年终评选先进要产生一“奖励指标”,放着好几个小时的功夫,死不开口,鸦雀无声,其实,孰褒孰贬,各位心中早就有一本谱子了。
同事、朋友之间,是“张老贺辞”好,还是“皮里春秋”好?我显然是个“张老”派。因为他对朋友言直且尽。倘若张老对献文子的新屋大加谀颂,只能导致文子的飘飘然,讲了那句有点刺耳的“哭于斯”,犹若半夜钟声,催其奋醒,使之警钟长鸣,永立不败之地。早年的茅盾,在为阳翰笙的长篇小说《地泉》所做的序言中写道:该作品描写人物运用脸谱主义手法,结构故事借助于“方程式”,因而它是很不成功的,甚至是失败的。这般“张老贺辞”式的直言,并未见得给阳“抹”多少“黑”,而恰恰是一种实事求是,“美日美,无一毫虚美;过日过,无一毫讳过”,成为阳扪心反思,奋力耕拓,精益求精的动力,倘若茅盾持的是“皮里春秋”哲学,那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吧?
“张老贺辞”还体现出一种亲人、诤友之情,言之正直,有如针石,虽刺痛了些,却“利于病”,一汪真诚见挚情;相反,亲人、朋友之间“皮里春秋”,那就有点不妙了,像司马徽那样“与人语,美恶皆言好”,“口将言而嗫嚅”,使人感到人心惟危,世态莫测,人在这样环境下生活,怕也是难舒心畅气的。
唐玄宗曾有过这样一种切身体会:有些人虽然口上没说的,可总叫人放心不下;而有些专说刺耳话的人却叫人睡得安稳。古人的这种“体会”,咱们现代人何不好好品尝品尝?说实在的,人与人之间多少见忌、猜疑、龃龉、争斗,不就是从“皮里春秋”那里来的?
(1990.8)
荒唐与权力
一位政治家曾说过这样的一句名言:“成也权力,败也权力。”那是他在几十年政治生涯中得出的切身体会。而我的体会是:“严肃也权力,荒唐也权力。”其论据是历史上居于权力峰巅者的荒唐事多着呢:活着要看“炮烙”惩罚人取乐,抱妃子“烽火戏诸侯”,死后要住金字塔,还要别人陪葬……
近日翻书,又得几桩与权力有缘的荒唐之事,甚觉新奇,现先做一下文抄公:
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邀请尼克松到其卧室谈话时,常睡在被窝里接见客人。当他要大小便时,谈话也就得在厕所里进行。一日,在他那专用的“牧场”上“打猎”,当特工人员气喘吁吁地向他报告国内骚乱时,他竟若无其事一样地把胳膊放在报告者肩上朝花坛撒起小便来,将人家双脚撒得满是尿。
古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之子泽尔士,自信能主宰乾坤。有一次,他率领大军远征欧洲,不料半途下起大雨来,淋得全军上下成了落汤鸡。此公大怒,传令:鞭笞大海三百鞭!这还不解恨,又恶狠狠地下令给大海上镣铐,施烙刑。
前秦帝国独眼皇帝苻生,专以杀人取乐。大宴群臣时,凡是不酩酊大醉的,格杀勿论。他问一大臣:“我是一个怎么样的君主?”答曰:“陛下乃圣主。”此公大怒:“你在媚我哪。”下令处斩。又问一大臣,答曰:“陛下乃仁君,但刑罚稍重了些。”此公亦大怒:“你在诽谤我哪。”也处斩。他还常命宫女与男人交欢,亲自率文武百官在旁观看……
可笑的荒唐事往往与庄严的权力搭亲。倘若约翰逊先生不是总统而是个“引车卖浆”的,也敢往人家脚上撒尿吗?假如泽尔士不是王子,他能干出“鞭笞大海三百下”的“壮举”吗?还有以看宫女与男人交欢取乐之类的事,也只能有“万乘之尊”或什么“尊”的人才弄得出来的。由此我想起了一位哲人那耐人寻味的一句话:“权力是荒唐的温床,荒唐是权力的杰作。”洋哲人的话也许偏颇了些,但细细思量你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吗!
(1991.10)
马勇士与刎首人
夏夜闷热而又无空调,斋中拥书闲读算是最好的消夏。那本新版的《中国历代笔记精选》吸引了我,不由要为马勇士与刎首人之纪事而抚卷沉思。
先说马勇士。这是一位真实的小人物,其事迹载于明代朱国桢笔记小说《涌幢小品》中。马勇士系湖州人氏,名字早已无法知道,当年倭兵自松江一带抢掠骚扰,湖州官方加强戒备,招募民众乡勇,马勇士踊跃应征。时有湖州府官员张冤率部向东抵抗倭寇。一日,张于平望地区登岸巡察,唯马勇士随之,忽然十余倭兵骤至,马勇士挺身向前与之搏斗,并让张冤尽快离去。一番鏖战,因寡不敌众,英勇献身。
再说刎首人。刎首人原来不是人名,而实系一伙人物之绰号,只缘在马勇士牺牲后才去刎倭兵尸体的首级而得名。马勇士丧身沙场,周围有倭兵尸体六具,这刎首人最要紧的不是哀悼马勇士、收拾安葬马勇士尸体,而是将这六具倭兵首级割去邀功请赏捞好处。于是乎,六具倭兵尸体给刎去了首级,而马勇士之尸却无人过问。
马勇士与刎首人,可谓泾渭分明,一美一丑,反差强烈。前者忠于职守,无私无畏,奋勇杀敌,马革裹尸;后者满脑功名、满腹利禄,虽手无寸功却要踏着烈士的尸体去邀功请赏,欺世盗名。
中国还是多一点马勇士,少一些“刎首人”的人好。不然,你在这里拼命地干,他在那里攫取金果,坐享其成,“力战斗不如巧为奏”,拼命杀敌的不如刎首邀功的,那实在是某些国人的悲剧。
(1994.8)
可贵的御者
《晏子春秋》中的那则“御者之妻”的故事,对齐国宰相晏婴的御者(马车夫)之妻的爱夫情殷,通晓事理,教夫有道,给予热情的赞美。而我觉得更值得赞美的还是那位老实可爱的御者。
这位御者给宰相驾车,“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洋洋甚为自得。这种得意被其妻发现,妻便提出要与之离婚,其理由是他错而不自知:“晏子不满六尺,相齐国,名显诸侯,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仆御,居然自鸣得意,妾是以求去也。”御者听了妻子的批评之后,不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然后我行我素,而是知错认错,认错改错,并马上见诸行动:“其后,夫乃抑损。”后来晏子问他怎么跟原来的表现不一样啦,他不是支吾其辞,文过饰非,而是实话实说,和盘托出。
御者的可贵之处,一是现代家庭意识,男女平等,不搞大男子主义,容得妻子批评;二是一旦发觉自己有错,马上改正,没说的;三是对别人心地坦荡,忠厚老实,不隐瞒自己的缺点、污点,这不也值得咱们现代人好好学习的吗?
(1993.4)
好运的路温舒
前几年读过《古文观止》中的《路温舒尚德缓刑书》一文,大概知道古代有个叫路温舒的。不久前翻阅《古代名著故事》,对这路温舒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此公不仅是个能干的审判家,还是个运气极佳的君子呢。
此公运气之佳就佳在出身虽微寒,却事事如意,步步隆荣,没有白活。这位“少亦贱”的寒士,做过牧羊奴,没有条件和机会读书,却能利用牧羊的空闲时间,采集河里蒲草的叶子,装订成书,到处借人家的书来抄写。既读了书,又习了字,大有长进。后来他又有意识地当了狱卒,据说当狱卒有条件偷闲渎书。果真,他一边看守犯人,一边灯下读写。他干一行学一行,努力学习法律法令,造诣良深。不久,他因精通律令而被县里任用为狱官,引用文献,断理判事,调停诉讼,样样干得出色。后来郡里太守来视察,发现路温舒是个人才,便将之提拔当主管刑事的决曹史。再后来,朝廷的大臣听说路温舒的大名,便将之召去朝中任廷尉史,专管国家重大狱案。
我只能打心眼里羡慕这路温舒老兄,他的运气实在大大的有。出身微寒,却能屡遇贵人屡次提擢,才尽其用。在那“大路通天不得出,叫我不得开心颜”,“自古才大难为用”的旧社会能够有这个样,就满不错了。倘若他“小荷才露尖尖角”便被“风刀霜剑”无情摧残乃至打杀,他很可能就一辈子当他的狱卒了。
岁月匆匆,两千多年过去了。说古人,看身边,半是羡慕,半是沉思和感慨。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我总惊奇地发觉,身边也总有君的运气大大不如路温舒先生的。学富五车,胸有文韬武略懿德,能干会道者,却往往要遭妨忌受排挤被打入“冷宫”,还时不时挨人家“好看的”;而那些善陪笑脸好弄文字、数字的“喳喳”式的溜须拍马者,却常常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危坐厅堂之高,好不惬意。相比之下,他路温舒算是福气了。
(1995.7)
难得的五祖
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个很有名气的禅宗六祖慧能。此公于佛学虽然不敢说是博大精深,但能独辟蹊径,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名噪一时,成为禅宗南宗的创始人,对后世影响很大。
这慧能运气很好。他出身寒微,一没有文凭,二没有职称,三不坐第几把交椅,居然一下子登上“佛法传人”之高位。这位六祖的显赫,完全与他的前任五祖宏忍分不开。倘若没有五祖慧目相识极力擢拔、这位慧能恐怕终生只能默默无闻地舂米捣谷了。
说来话长。当初,五祖宏忍准备在寺中挑选衣钵传人,便让寺中僧人各自写一偈语。其寺中职位最高的神秀作偈语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在寺中做舂米捣谷一类的杂活。他夜间在神秀的偈语旁边写了一条偈语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前来观看,发现慧能见识非凡,其偈语正好与自己的主张投合,便确定他为佛法传人,将衣钵传授给他。当时诸多和尚不服。有池州剌史询问说:“全寺有五百名僧人,不将衣钵传给别人,为什么偏要传给卢行者(慧能姓卢)这位尚未剃度出家的人物呢?”五祖答道:“虽然寺中五百人,有四百九十九人懂得佛法,只有卢行者不懂得佛法,但是他能够悟解大道,可谓眼量超群之人,所以他才得以传承衣钵。”
想想这五祖真是难得。树立了才能面前人人平等的人才观,大胆实行“能人政策”,谁个能干就让谁上台。他放着资深职高的神秀不用,硬是破格提拔没有学历、职位,没有剃度出家的,只配做舂米、捣谷之类活儿的慧能。五祖的这种“任人唯能”的人才观和“能人政策”真值得咱们用人的人好好吸取、继承与发扬光大。
(1994.7)
钱累
不知从何朝何代何年何月起,钱,便成为人们神奇的不可或缺的伙伴。章有谟在《景船斋杂记》中说,钱财可以当儿孙,在金银铜铁锡“五金”中,惟有金、银可为子,这说明金钱具有像儿孙一样的重要性。英国宗教小说家班遮恩在《浮华市集》中借一妇人之口说,“每年我有5000金的收入,我准能成为贞淑女人。”这说明金钱具有塑造人的能力。至于金钱的“综合社会功能”只有吾国的鲁褒(晋代)和英国的莎士比亚论述得最为透彻精彩绝妙:“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鲁褒:《钱神论》)“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这一点点儿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
钱如此神奇如此重要,于是人们就“求”之“挣”之而不疲。当然,人们“求”钱“挣”钱,只要是合理合法的,便是“甜蜜的事业”;然而倘若“求”钱“求”得出了格,“挣”钱挣得犯了“科”,那便是为钱所“累”了。夫“累”者,为其所拖,为其所苦,为其所害也。譬如瞒天过海“倒卖批文”、侵吞公款中饱私囊、行贿受贿敲诈勒索吧,这也是“求”钱、“挣”钱之一法,可是一旦东窗事发,便会身受刑罚牢狱之苦,即使一时未被发现,也须终日血压骤升心跳加剧,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惶惶不可终日。这等“钱累”,非同小可焉。
“钱累”,带给人的往往是心理的畸形和变态。莫里哀著名剧作《悭吝人》中的守财奴阿巴贡,穿着褴褛守着钱柜过活,为了钱可牺牲女儿幸福,一旦钱柜丢失,便捶胸顿足“不要这条老命啦”;英国诺丁汉郡有一位七十二岁,名叫霍金斯的百万富翁,患了癌症,临死前决定把自己的积累全部吃进肚子带到另一个世界,于是大嚼起钞票来,结果被钞票梗塞喉咙一命呜呼。这恐怕是天字第一号的“累”了!
古人云:“君子使物,不为物使。”人活着应主宰“物”、创造“物”,而决不应为“物”所“使”所“累”;人通过正当的辛勤的劳动“挣”钱,无疑是一种幸福、一种慰藉;然而人一旦为钱所“使”、所“累”,以至其人格发生了扭曲、变态,那就可怜和可悲了。阿巴贡、霍金斯以及那些提心吊胆神经衰弱的经济犯罪者们,不是一面镜子么!
(1989.8)
尴尬人·尴尬事
“尴尬”一词,《辞海》的注解是人的心态的一种窘状,即神色,态度不正常,不自然。而较通行的说法就是“难堪”,说得准确一点,“尴尬”就是“狼狈”、“出丑”的别名。晓得了“尴尬”的涵义,便也不难理解“尴尬事”是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