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活不老的精神境界
报载,104岁的钱立坤老人能吃能睡,能坐能走,思维敏捷,话语风趣,是个精神矍铄的“白首少年”,真叫人羡慕。
要问起钱老先生高寿之诀窍,他当然总会向你和盘托出的。怡情悦性乐观豁达,活到老,学到老。这位出生于上个世纪的长者,在101岁时进入武汉老年大学汉阳县分校学习老年保健、古典文学专业,已愉快地度过3年的学习时光,被评为武汉老年大学的优秀学员,成为国内各大报纸纷纷转载其事迹的新闻人物。
据说人有两种年龄,即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人活到了一定年岁,不可避免地进入“生理年龄”的衰老期,然而,在心理上却能相对地保持旺盛、充沛和生气勃勃状态而避免进入“心理年龄衰老期”。“白首少年”的钱先生就是这么一位生理上已进入耄耋之期,而在心理上仍朝气蓬勃的人。
人要“活不老”,当有一种“活不老”的精神境界。著名国画大师刘海粟已年近期颐,然精神矍铄,风采如故,这是因为大师有“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这么一种精神境界。“如坐春风,心情舒畅,思想不落伍,知识不掉队,精神活跃更上一层楼,神气充足越活越想活”,这就是“白首少年”钱立坤老人的精神境界。人,尤其是“生理年龄”进入老年期的人,不正需要培养和创造并进入这么一种“境界”吗!
(1992.4)
澹泊
“夫当志存高远”,人活着总要建功立业,做“掀天揭地之人”。楚庄王“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陈胜陇间长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刘邦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无不成为壮怀激烈,立功立德立言之佳话。
然而,在人类“掀天揭地”的鸿鹄之志外,还有一种值得讴歌的美德:澹泊。远古的许由、巢父,箪食瓢饮,陋居乡野,尧屡以天下相让,然隐避而不受。西汉扬雄,满腹经纶而不求腾达,潜心研究《易经》、《论语》,撰著《法言》、《太玄》。友人刘歆怜其清苦,谓之曰:“空白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即《太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我恐怕人家要用它去覆盖酱罐了啊)!”雄淡然一笑,不应。明末清初顾炎武,晚年屡拒出仕,隐居深山著书立说,便有《日知录》传留后世;今人中有被誉为“中国文化之昆仑”的钱钟书先生,胸蕴古今,学贯中西,以《围城》、《管锥篇》、《谈艺录》震烁于世。然钱先生几十年来喜欢寂寞,淡泊名利,素视做官、出国、接受记者采访为畏途。虽然钱先生没有楚庄王、陈胜者们“掀天揭地”的功业,但世人往往要在其智慧海洋面前心折叹服。
澹泊是人生的一种懿德。不求腾达,不慕富贵荣华,不图喧哗显赫,潜心修道养德,“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从清淡中去领会人生的乐趣。
澹泊是人生的一种沉着。对着繁纷的功利之扰攘,利欲之诱惑眼不瞅心不动,任凭你千般显赫万般荣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澹泊是人生的一种奋斗。矢志不渝,默默地、踏踏实实地走自己的路,尽管他面前尽是那样清寂和无色无香。当他走完这道寂静和无色无香的“路”,辉煌的金字塔会向他走来。
诚然,人活于世,要做“壮怀激烈掀天揭地人”无不值得称道,然而,这一切皆须以澹泊为伴。不然,很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做了官的一旦落了选,免了职;做大亨的一旦破了产,便捶胸顿足活不成了。难怪诸葛亮要如此对其子孙耳提面命:“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因此,劝君澹泊些。“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这样的澹泊,不也是人生的一种潇洒,一种完美?
(1996.5)
事业与金钱
那天到大学校园里看望导师H教授夫妇,不由有点感慨。
“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3年过去了,这H教授家里应该旧貌换新颜才是。然而,H教授家依然清贫,家具还是那些家具,没有音响,没有彩碟,电视机和录音机都是旧式的,那对皮沙发还有两个大补钉。
H教授夫妇是校里出了名的学者夫妇,报上关于他们治学刻苦严谨有成的报道时有所见,但看到他们家中旧式电视机和沙发补钉,就会感到他们身上的名和利大大的不相称。夫妇俩都埋头著书,各在各的房间,各有各的目标,谢绝来客或将会客时间缩短到最小时间单位各有高招,“著作等身”对他们来说已是“奢望”,但每人手头有十部八部大部头作品足使其自豪。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钱不多,却有事业”。
事业与金钱,常常是一个热门话题。有的人干事业干得红红火火,却没赚到什么钱,倒也认命了,在那里实实在在地干,安分守己地干,如H教授夫妇;但也有的人难耐清贫,为了大把的钱,丢掉了原有的事业,时下的“赶海人”、“下海者”便是。问他可惜不,他说得有理:“人要有弹性,我这是另起炉灶,新炉新灶也是事业。在这社会里,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时代变了,人们价值观念也就更新了。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人们大多要做的是“一块砖”、“一颗螺丝钉”,而在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在,要做的大多是“弄潮儿”、“开拓者”或“企业家”。有的人说得更“新潮”“什么事业,赚大钱就是事业。”
不久前读《农妇随笔选》,文中就说到事业和金钱的问题。原来有个在大学搞科研的愣小子跑来请教农妇,说某大企业公司以10万元年薪聘他主持一个研究部门,15年合约。10万元数字很吸引人,愣小子心动了,但又不想放弃大学的事业,很难取舍,农妇对他说:“谁都不会嫌钱多,有钱,可以提高生活享受。可是,人活着,不只是为了物质生活,15年合约,买了你一生中最有作为的一段时间,除了获得丰富的物质享受,你的一生将是空白,划得来吗?再说,钱太多,当然是留给你的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了,如果有志气,不会重视你的钱,与其留钱给他,倒不如让他能挺起胸膛说:我以爸爸为荣!”
农妇的话,很值得深思。人生在世,什么为重,事业乎?金钱乎?享受乎?按农妇的观点,显然是个事业派。人生最宝贵的干事业时间,并不是金钱买得回来的,给孩子留下大宗金钱,远比不上给孩子留下事业,留下精神好。纵观人类社会,古今中外名家伟人,无不是个“事业派”。
由农妇和愣小子的对话,又想到了H教授夫妇,我真想天下的愣小子、愣丫头们都知晓H教授的事业和生活,还有农妇的这段话,对事业看得重之又重而对金钱看得轻之又轻。
(1996.2)
中松的精神
都说日本人干活儿拼命,年年都累死多少个市长多少个工作狂什么的,那心里总有几分惊诧;日本人如此这般,同咱们中华民族勤劳美德,珍惜秒阴,只争朝夕的工作精神是同一码事。不过不少到过日本的同胞老是说那儿工作紧张,生活节奏紧迫有点儿吃不消。对照之下,总感到咱们这儿不少人干活还是松松垮垮的,中午还总要睡大觉。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的是日本的中松先生工作生活之事。中松,性别:男;年龄:66岁;个人资产:7500万美元,是一位被誉之为“日本爱迪生”的大科学家大发明家。此公自5岁起开始搞发明,至今已申请了3000项发明专利,平均每年50个,是当年的爱迪生的3倍。美国科罗拉多发明家协会称他为“有史以来5名最有影响的科学家之一”,将之与阿基米德、居里夫人并列。这位大发明家,在连续7年的国际发明家展览会上获得最高荣誉奖。
中松的生活、工作很是奇特。他说他常与时间赛跑,过的是一种“超时间的生活”每天只吃一餐,没有太多时间;每天只睡4个小时,因为工作太忙。此公生活的主旋律是工作,连维持生命活力的吃饭也成了工作,那饭是精心研制出来的科学试验品。他每天把他的工作餐拍照存档,以便以后出现了一种灵感,然后从照片中分析什么食品使他获得了这种灵感。他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创造,称他自己是“一架时间机器”,为增加工作活力,每当他工作疲倦时,总要在自己发明的特别椅子上坐一会儿,这种坐椅使用红外线令人机体松弛,头脑清醒,以便恢复生力投入新一轮工作。
中松先生是个典型的工作狂。有那么一种理想,那么一种精神、信念和热情。为了那美好的理想,他放弃了一切消闲娱乐和享受,醉心于做一部只争朝夕的工作“永动机”,这种人生哲学又很像中国人所说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又有点像歌德所说的“蚕虽然在不断地结茧中逐渐走向死亡,可它能不结茧吗?”
中松是人生的一面镜子。他的“超时间”的生活,他那不停止的工作精神,给予人们以深刻的启迪和教益。人,多么需要中松那样的精神啊!
读读中松,比比自己,不觉有点汗颜。好歹活了一把岁数,无所建树,春去秋来,马齿徒长。人皆可以为尧舜,懂得汗颜就好,日后怕要有点出色。
(1995.4)
自亮其丑
一位著名中医写了一部名为《失手录》的书,专门记载自己因责任心不强或诊断失误,给患者造成痛苦或留下的遗憾,不由使人感慨而敬之。
自己“亮”自己的丑,揭自己的“短”,实在是一个人的难能可贵之处。古往今来,人们往往对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辞乐听不疲,而对“揭老底”、“亮丑”之言,往往忌之恶之,一触即跳。古代那些至尊至圣的孤家寡人,对“天王圣明”之类越听越舒服,而倘有半点“揭短”、“亮丑”,便龙颜大怒,给人家“好看的”。《国语》中的那位周厉王,有“丑”不让人家“亮”,对“亮”者“格杀勿论”,弄得万马齐喑,“民人道路以目”;还有那位可怜的阿Q先生,头上长有癞疮疤,于是一闻“光”呀、“亮”呀便疑是人家“揭老底”、“亮丑”,于是怒目圆睁,拂袖而去。今时某些君子也是“忌亮症”之患者,谁提了什么意见,脸上虽堆着笑,可心中却耿耿于怀,盘计着怎么给人家小鞋穿。
人非圣贤,难免有“丑”。既有“丑”就要“亮”,只有“亮”丑,才能除“丑”。战国时的齐威王很懂得这一点。对“亮”自己之“丑”者设立三等级的奖赏。还有三国时的蜀国名相诸葛亮,号召部下“勤攻吾阙”,批评自己。东汉时的大臣第五伦,办事皆出于公心,有人问他有否产生过私心,他也直言不讳:我哪能没有过私心,曾经有人要送我一匹马,我虽然没有接受,但心里总是想着那件事,每逢朝廷要推荐人才,我总想起他,这不是私心又是什么?法国作家卢梭在《忏悔录》中把自己先前那些难于出口的悔恨终生的卑鄙龌龊的“丑”都毫不保留地“亮”了出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自己亮自己的丑,无疑是人的一种睿智、伟大和完美。
近读一篇文章,说的是一所大学的学生举办一次“亮丑”展览,专门展出在校学生浪费粮食,糟蹋公物之“百丑”,在当地引起轰动,丑事于是日减。我想,这样的“亮丑展览”,当“多多益善”,若此,我们的“丑”也许就会少些。
(1992.8)
难能的自打耳光者
人挨别人的耳光时大概总觉得有点“辱之莫大”,然而人也真有愿意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时候。京剧《智取威虎山》中那个栾平,料想舌战不过杨子荣有性命危险,便跪地“啪啪啪”,边打自己的耳光边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联想起《末代皇帝》中那排太监们一溜儿跪在宣统面前集体自打耳光的镜头,未免又觉得自打耳光者总是那样的可笑可悲(栾平式的人等还要加上个可鄙)。
然而我却得赞美生活中另一类自打耳光的人。中国当代文豪郭公沫若,抗战时期曾邀请冯玉祥将军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演说。开会那天,冯将军准时来到会场,而三厅的工作人员却还在忙于布置会场,作为厅长的郭沫若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再三向冯将军表示歉意。会议开始,郭沫若首先讲话,他先对这次会议准备得不好做自我检讨,然后举起手来“啪啪啪”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说:“打这个不会办事的东西!”这一举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大为震惊。事隔半个多世纪后,国家教委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赵讽老先生,在全国首届音乐学院教师代表大会上谈到高等音乐学院学风颓废败落时,感慨万分,在众目睽睽之下“啪”地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眼镜也被打掉了,整个会场被震动了。
多么可敬可爱的郭公和赵公!重于自责,严以律己,厉于自罚,自己负责的部门出了问题,“非异人任而吾之过也”,打出了响响亮亮自责的耳光!这与古人的“负荆请罪”一样的感人。难怪当年做完演说的冯玉祥将军在回家的路上要这样赞美郭公:“他(指郭先生)是个多么有血气的人!像郭先生这样的人愈多,我们中华民族就愈有希望!”
(1990.6)
绿叶精神
中国的影视观众大概都晓得有个叫赵子岳的吧,那可是位人见人爱、人见人乐的影视表演艺术大师。
提起赵子岳,人们总要会心地笑,总会想起影片《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停战以后》中的“班县长”、《锦上添花》中的“老解决”等活灵活现的人物。那都是赵子岳扮演的拿手角色。在漫漫5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给人们塑造了数以十计的各有千秋,令人拍案叫绝的艺术形象。至今还有影迷说:我就爱看赵子岳的戏。看他的戏,还不是图个生动,逼真,过瘾!
赵子岳有着一个与别的电影明星大不相同的特点,那就是乐演“配角”,演活“配角”,演绝“配角”。有人为赵子岳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他一生参与拍摄的80多部影视片中,有70多部是演配角的。说他是个“配角专业户”丝毫没有过分。大导演于洋称他为“塑造性格的配角大师”。“二诸葛”,“班县长”,“老解决”等,正是他富有代表性的出神入化的“配角形象”。赵子岳从艺数十年来,当过演员科科长,剧团团长,可他从不摆资格,从不利用自己的“老本儿”、地位、名望去争角色而总是甘当配角。“银幕上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这是他的口头禅。他认定当配角与当主角一样大有可为,能够在有限的戏中,简练、集中地把人物性格树立起来。他在《停战以后》中演“班县长”这位愚蠢昏聩的国民党县太爷,出场虽不多,却令亿万观众笑声不绝,过目不忘。赵子岳的“配角形象”具有永恒的艺术美。
可也有人说赵子岳太傻,“近水楼台不得月”。当了这么久的剧团团长,还老是在演那不起眼的角色。可他不这样看,居然常常以当“老配”为乐为荣,愈干愈欢。他相信配角同样会使主角更加光彩,自己同时也可得到一片笑声和赞扬。
不由想起了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的那一片片绿叶。绿叶挤挤挨挨簇拥着,衬托着红花,红花才出落妍秀。然而,倘若剪去了绿叶,红花必然会像人少了头发一样,黯然失色。几十年一直甘当配角的赵子岳,不正是衬托花朵的一片“绿叶”么!赵子岳那种“傻”,饱蕴着可敬可爱的“绿叶精神”。
赞美赵子岳,未免又要对某些人产生一番遗憾。这号人的哲学是与赵子岳“对着干”不是主角不演,不是“红花”不扮,为争当主角、“红花”,不惜面红耳赤,你死我活。还有那么一些人将此道“引进”到政界或什么界中来,当“长”要当正的,倘若“长”字前面有个“副”字就老大不高兴乃至摔罐子,这等“主角意识”和“红花观念”同赵子岳的“绿叶精神”相比,实在有点“远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