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是过分乐观了。当他向老金法提出想娶小荷花时,老金法冷笑了一声,连头都懒得摇一下。他的眼睛只看门角落。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门后那把刷马桶的竹刷子。解释一下,光明村只有男人可以蹲在路边的粪坑上排便,女人们只能把便拉在家中的马桶里。早上,女人们在男人没蹲上粪坑之前把马桶里的大小便倒到粪坑里,然后拿马桶到水沟里刷干净。这个竹刷子就是刷马桶的。老金法想用这竹刷子打步青一顿,好让步青知道自己姓什么。老金法有这种想法是有原因的:其一,步青太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步青是什么人?是个孤儿。家里有什么?没有,只有一间破楼房。房子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破床。虽然步青长得尚可,也算健壮,但漂亮顶个屁用。其二,老金法对步青这人没什么好感。老金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以为看人他不会走眼。他认定步青这个小伙子不是好东西。你瞧,步青的眼睛总是朝天的,这种人往往心狠手辣,没多少人情味,如果女儿嫁给他就要吃苦头。再瞧,他来提亲,居然态度也不谦卑一点,居然不叫声爹,就这样不卑不亢地向他来提亲了,瞧着他就来气。所以,老金法只冷笑不回答。步青不知道老金法冷笑什么,他认为小荷花应该嫁给他,并且理由看来也很充分,所以步青接着说:如果你答应,我就叫你一声爹;如果你不答应,那事情就比较复杂,因为小荷花已经有了(“有了”指肚子里有崽了,事实上还没有,步青认为上床和“有了”是性质相同的事情,他还认为提亲时用“有了”更为有效。这就有点讹诈的味道了,可见老金法对步青的看法也不是空穴来风)。老金法听了步青的话,怒从心起,他二话不说,冲到门角落,拿起那刷马桶用的竹刷子,劈面朝步青打去。步青没想到老金法来这么狠毒的一招,一时有点蒙了。那竹刷子早晨刚用过,很湿,上面还沾着一些擦屁股纸。老金法劈头打步青,步青躲得快,没打着,但竹刷子上的臭水和擦屁股纸却直奔步青的脸而来,让步青躲都躲不及。臭水和擦屁股纸沾到脸上,步青免不了要去擦,结果,被老金法的竹刷子打中了额头。
步青没想到老金法这样对待他,他一时有点儿弄糊涂了,不知如何应对。他甚至忘记了愤怒,只是一个劲地往门外退。退到门外,转身就跑。但跑着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孤零零在世上,没爹没娘的,情绪突然复杂起来。他的愤怒涌上来了,他的屈辱涌上来了,他的仇恨也涌上来了。他活那么大,还从没被人用刷马桶的竹刷子打过。步青是个自尊的人,这样的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着眼泪,一路小跑回到家,关上门就哭。
小荷花没在家里,她躲在他们家西边的一个窗口上偷听步青同她爹的谈话。当小荷花听步青说他想娶她时,她看到她爹看竹刷子,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当步青说她有了时,她就不再考虑步青的处境,变得很着急,很想从窗口跳进去骂步青无中生有。她还没来得及跳,里面她爹和步青发生了战争。只见她爹二话不说就打步青。她一见形势不对,就从窗口跳下,急着往自己家里赶。步青逃得快,她赶回家时,步青已没有踪影——美女救不成英雄了。她爹威风地拿着竹刷子,叉着腰,正气得发着抖。她很不以为然,她认为该生气的应是她和步青,她爹没资格生气。于是小荷花跳到她爹面前,也叉着腰,骂开了。她说:爹,你为什么打我的未婚夫?老金法说:谁?谁是你的未婚夫,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未婚夫?小荷花说:步青就是我的未婚夫。老金法说:你这个傻丫头,懂什么?小荷花说:我不懂难道你这个头脑发昏的老头懂,你只有我一个女儿,你以后要我的未婚夫来养的,你不同他搞好关系你还打他,以后他打你我可不会帮你的。这些话老金法听了气得差点吐血。他想,他这个宝贝女儿真是什么都不懂,怪不得这样容易受骗上当。老金法因为生气,说话就结巴,他说:有有有你这样对爹说话的吗,嗯?说着拿起竹刷子要打小荷花。小荷花嘴上凶可还是怕她爹的,见她爹来打,她就抱着头逃了。
跑着跑着,小荷花就来到步青的屋子前。门关着,小荷花猜想步青在里面。小荷花就嘭嘭嘭地敲门,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小荷花知道步青在生气,就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在门外叫:步青你开门,我是小荷花,我爹要打我,他在后面追。叫完后,她止住哭,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没回音。小荷花就又叫起来:步青你开门,我是小荷花,我爹不答应,我也是你的人。叫完后,她又止住哭,走近一步把耳朵靠在门板上。里面还是没声响。小荷花想了想,又叫:我爹是个老封建,他不是人。既然他不是人,你就不要生他的气。小荷花还没喊叫完,她爹老金法就杀将过来。老金法听到小荷花在骂他,气得眼睛发白,拿起竹刷子,往小荷花头上砸。小荷花身体比较矫健,读中学时曾得女子乙组短跑第一,跑起来像一匹烈马,她爹哪里打得着她,不但打不着,要追上也难。开始时,老金法还跟得上小荷花,小荷花往东跑,老金法跟着往东跑,一会儿,老金法就看不见小荷花了。原来,小荷花跑进了天柱。老金法壮了壮胆也跑到了天柱。小荷花早已没了踪影。老金法一眼望去,满眼都是飞扬的昆虫,那些阴郁的色彩让他全身发冷。还有那些植物,茎很小,但叶子大得惊人。更可怕的是,这些叶子摇头晃脑,像是同他在打招呼。他站在山脚下,喊:小荷花,我儿,你出来,跟爹回去,爹不打你了。除了虫子的叫声、鸟鸣声和山谷的回声外,没有听到小荷花的应答。老金法想小荷花是个没脑子的姑娘,骗她一下她大概会回来的。他就又喊:小荷花,你不要生气,是爹不对,爹是老封建,破坏婚姻法,爹认罪。爹已经承认错误了,这回你应该回去了吧?老金法说完,仔细倾听,还是只有虫子叫、鸟儿鸣和自己的回声。他又喊:好吧,好吧,我让你同步青结婚吧。他的话还没停,他的眼前飞过一只蝴蝶,他眨了眨眼睛,蝴蝶变成了自己的女儿小荷花。他想,天柱这地方果然邪门,虫子可以变成人。不过他也没多想这事,这事空着没事干的时候可以想。他看到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冷笑起来,他想,傻女儿,一骗就灵,你想跟步青那小子结婚,做梦去吧。大约是因为在天柱,小荷花竟然很聪明,他一眼看出爹的冷笑藏着杀气,所以一下子跳出一丈远,叫道:爹,你这是骗我,你还是那么封建,人不死,心不改。说完,又迅速在老金法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下,老金法再怎么叫喊,小荷花也不肯露面了。
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小荷花失踪的消息。他们去天柱找,找了一整天,也没有小荷花的影子。老金法没办法,想,可能步青知道小荷花在哪里,就托支书冯思有去找步青,让冯思有做做步青的思想工作,把小荷花找回来。步青躺在家里,听到冯思有的叫声,只好去开门。步青开了门,又躺到床上。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冯思有来干什么,他已下定决心不答应任何人的要求,除非老金法亲自来求他。
傍晚的时候,步年骑着马儿从城里回来了。他看到老金法焦急地站在村头,问他怎么回事?老金法就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考虑到步青是步年的兄弟,所以老金法最后补充道:我实在不喜欢步青那小子,要是你步年来提亲,我马上同意,只可惜我家小荷花不喜欢你。步年听老金法说他用刷马桶的竹刷子打步青,就骂老金法:老金法,亏你还干过革命,你怎么能这样欺侮一个社员。老金法沉痛地点了点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动员更多的人去找小荷花,因此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好。步年问:小荷花是哪里失踪的?老金法说:在天柱。步年说:我去找找看。说着,他骑着马朝天柱方向走。一会儿,老金法就看不见步年和他的马了。
步年再次出现时,天已暗了,但这天的月亮出得很早,村庄和田野被映照在一片月光之中。光明村的人看到,步年骑着马突然出现在天边,马上驮着美人小荷花。小荷花显得很开心,因为她在唱一支山歌:公社好比常青藤,社员都是那向阳的花。
应该补充的是,在步年把小荷花找回来的路上,步青正准备去天柱找她,因为老金法已亲自到他家求过他并向他赔礼道歉了。步青没想到步年把小荷花找了回来,他的特别的作用就显示不出来了,因此心里感到很恼火。特别是老金法,看到小荷花已找回来,把刚才对步青说的话全赖掉了。他对步青说:小子,没你我也找得到女儿。你瞧,我女儿回来了,你瞧我打了她,她一点也不伤心,她还唱着歌呢。步青听了这话,转身走了。
另外还应该补充的是,步年把小荷花找回来后,光明村开始流传这样一个说法,步年的马儿会飞,是一匹飞马,至少在天柱这马是会飞的。步年骑在飞马上一下子找到了小荷花。反正在天柱,这样的怪事情很多,他们也见怪不怪。多年后,冯思有那个尿床的儿子读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神话故事,发现这些故事都可以在天柱找到它们的雏形。
在此必须说明一下步年干什么活。步年当然是个农民,但自从光明村被人民公社化了后,大家喜欢称彼此为社员。步年是光明村的社员。是社员就要下地干活,光明村种的是水稻,一年三季,因此活儿特别多。以前的描述一定会给人这样的印象,以为步年不用干活。实际上,步年也要干活。他给人出殡时吹唢呐只不过是他的副业,他搞副业所赚的钱一部分还要交给村里的。以前他在地里干活,但有了马儿,养马便成了他的专职,就像放牛是花腔的活儿一样。只不过花腔还不算个整劳力,他虽放着五头牛,只得五个工分;步年只放一匹马,却算是个全劳力,拿十个工分。可见牛和马虽都属吃苦耐劳的动物,但这样一比较也不很平等。步年这样优哉游哉(这是光明村的人对步年的普遍看法,其中包含着不满)是有原因的。步年养的马不是一般的马,是解放军托付给他的,人民军队的马大家都认为应好好照顾,并且必须有专人负责看管。支书冯思有说了(因为有人对步年这么逍遥不服,认为步年把马儿当做他的私有财产,支书才说话):步年养的马是拥军马,而不是随便一匹什么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个性质,嗯,性质!这马是“军民团结一家人”的铁证。再说了,这马原本生长在北方,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南方,不好好照顾,它就要想家的,这同人一个理,所以,步年这不是逍遥,而是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支书冯思有是个老革命,他家的阁楼上还有一支驳壳枪,因此,他的威信很高。他这么一说,大家就不再有意见。步年于是把全部的精力放到了马儿上。
步年要让马儿吃上最好的草。什么草最好?步年认为清晨沾满露水的草最新鲜、最美味,所以,步年每天起得很早,骑着马儿去江边。江边的草长得最疯。马儿在江边吃了草,饮了水,就回到村头的香樟树下晒一会儿太阳。这时,步年会梳理马儿的鬃毛。鬃毛油亮,在阳光下闪烁。村里的孩子照例会过来看马,步年不让他们过分靠近马,孩子们靠近,他就会用马鞭子打他们(马鞭子是步年用棕榈线做的,虽叫马鞭子,但步年还没拿它打过马。考虑到他用这鞭子打孩子,因此它叫马鞭子很可疑)。
步年刚把马儿吊到香樟树上,小荷花就来了。他那次找到小荷花后让她骑了一次马,小荷花骑出瘾来了。那之后小荷花总来找步年,每回找到步年就想骑他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