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开走后,这匹马一直由步年养着。过了一年,小马儿变得十分壮实,它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步年把马养得这么好,实在算是个奇迹,要知道步年从来就没有养马的知识,如果养一只狗或一只猫,步年能轻松对付,养马儿步年得从头摸索。可步年摸索得很好,马儿一直很健康。不过社员们认为,马儿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娇生惯养,至少它在南方并没有发生水土不服的问题。
光明村的牛儿关在牛棚里面。牛棚很脏,臭气熏天,步年当然不能让马儿住在那样的地方,步年把马儿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如前所述,步年所住的西屋也不算最好,步年这个人平时比较懒散,不怎么爱打扫卫生,但终究是人住的地方,自然比牛棚干净得多。一般人的看法是马儿比人脏,马儿占领步年的屋子会把步年的房间弄得像牛棚,可事实上,自从马儿住进步年的屋子,步年突然变得勤快了,他把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每天傍晚,步年都要给马儿洗澡。步年自己不愿意洗澡,即使干活干得汗流浃背也不愿意擦一把,但步年却天天给马儿洗澡。步年不喜欢洗澡是因为光明村还没有自来水,用的吃的水是从西边的江里一担一担挑来的,这是要花力气的。为了少花力气,节约用水,步年也就省去了洗澡。但步年对马儿却很大方,他给马儿洗澡,舍得用水。他把一只水缸吊到半空中,再用一根皮管把水接下来。这样,水就源源不断地落在马儿的身上。马儿的毛发被洗得一尘不染,浑身散发着银光。马儿洗完澡,步年就拿新鲜的青草喂马。步年把青草放到地上,然后自己躺在青草上面,马儿就低下头来吃草。马儿先舔步年的脸,和步年亲热一番。马儿的舌头舔在他的脸上,他感到全身暖洋洋的,就好像自己落在温暖的水中。他想起读书时,语文课本上描写的被毛主席温暖的大手一握时的情感,他猜想一定同他此时的感受差不多。马儿在舔他的时候,他用手捧住了马儿的脖子,双脚搁在马儿背上。这时,马儿的脖子上就会传来一股力量,马儿的脖子顿时像一根木头那样硬,然后这根硬木头缓慢向空中提升,马儿的前腿离地,划向空中,它的头部向空中一伸,发出一声叫啸。这时,步年就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步年把捧着马脖子的手放掉,让自己重重地落在草堆上。马儿开始吃草。步年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看马儿吃。
步年给马儿起了个名字。小马的性别是雌性,因此即使小马看上去很威武,名儿也不能起得太刚烈,应该起得温柔一点。想来想去,步年想到了两个名字。一个是主演《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白杨,一个是主演《霓虹灯下的哨兵》的陶玉玲。这两个演员步年最喜爱,可以说是步年的梦中情人。两个演员各有优点:白杨皮肤白,形象端庄,体态优美;而陶玉玲喜庆、活泼,笑起来两个酒窝很有感染力。他一时不知怎么取舍。后来他决定叫马儿为陶玉玲。这是考虑到白杨在电影里扮演的是旧社会被压迫的妇女,命太苦,步年怕起这个名字小马的命也跟着苦起来,相比之下陶玉玲生活在新社会,有朝气,也比较符合小马的虎虎生气。于是,步年就叫小马为陶玉玲。没多久,光明村的人都知道马儿叫陶玉玲。
步年喜欢骑着马儿去城里玩。光明村的人尤其是孩子们对步年可以骑马进城很羡慕。他们去城里只能步行去,要翻几座山,越几道岭,去一趟城很不容易。他们上一趟城是要好好下一番决心的,就好像上城是去走万里长征,关系重大,得好好计划计划才对。每次步年进城,村头就有一队孩子夹道欢送。开始的时候,孩子们想让步年带他们一起进城,但步年从来不让孩子们碰他的马。后来,孩子们死了心,就站在村头编顺口溜数落步年。当他们知道步年给马儿起了个陶玉玲的名字后,他们编的顺口溜是这样的:
冯步年啊是光棍,
日日夜夜想女人,
每天晚上和谁困?
马儿当做陶玉玲。
不但孩子们编顺口溜数落步年,光明村的成年人也常常笑话步年,说马儿是步年的老婆。其实这个说法程度还不够强烈。老实说,光明村的人对待老婆没有步年对待马儿好。光明村的男人绝对不会像步年侍候马一样侍候老婆的。相反,常常是女人侍候男人的,一旦侍候得不舒服,男人还会对老婆大打出手。但步年是不会动马儿一根毫毛的。后来,还是守仁想到了这一点,守仁结合自己的情况,这样想:我是个常常打老婆的人,因此老婆一钱不值,但我在乎我那未出嫁的小姨子,希望她做我的小老婆。如果她做我的小老婆,我愿意像步年侍候马那样侍候她。从这件事情上,守仁受到启发,认为马儿不是步年的老婆,应该是步年的小老婆。守仁于某天早晨在村头把这个想法公布出来了。大家认为这个说法开始接近于事实。
综上所述,可以这样认为,步年和马儿的情感非常好,好得有点儿特别。但光明村的人认为这情感虽特别,还是劳动人民朴素的情感。因为无论如何马儿和牛儿一样,是劳动人民的动物,大家在描述劳动人民在旧社会的生活总是用“做牛做马”来形容,这就是证明。
一九六六年春天的某天,步年骑着马儿进城去了。这天,他的兄弟步青陷入了恋爱的痛苦之中。
光明村的男人都喜欢整天嬉皮笑脸的步年,但女人们喜欢一本正经的步青。如前所述,光明村有好几个姑娘爱上了步青,有几个胆子较大的姑娘还给步青送信物呢。有一个姑娘用麦秆子扎了一把扇子,在扇子上还织上一对鸳鸯,她认为这些花纹就足以表达她的心思了。
在这些送信物的姑娘中,值得一说的是小荷花。小荷花送了步青一双线手套。关于线手套有必要做些解释,乡下没有线手套,线手套只有住在城里的工人阶级有,是他们的劳保用品。这说明线手套乃稀罕之物,不但稀罕,还代表一种等级,一种身份。也就是说,送这线手套的人在城里有亲戚。这个姑娘有点大胆,大胆得无心无肝,她曾跟城里的表哥私奔过。事情是这样的:小荷花的表哥前几年来乡下玩,那时候光明村的人还没发现小荷花是个美女——事实上那时候小荷花并不起眼。那些日子,表哥像一只发情的狗一样围着小荷花打转。表哥是个城里人,城里人来到光明村当然是惹人注目的。这样,小荷花也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小荷花竟那么风骚,她竟然能发出这样清脆的疯笑,咯咯咯咯咯,没有停止的时候。她对那位表哥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作出夸张的反应,表情十分生动。这位表哥看来是个情场老手,他把小荷花逗得心花怒放,让她以为自己生活在城里。他们后来竟然到天柱的湖中游泳。在光明村,女人是从来不游泳的,如果她们要洗澡,就在家里的水桶里洗。小荷花却去天柱游泳,竟然还穿着游泳衣(关于游泳衣的来历,人们猜想是这位表哥从城里带来的,可见表哥对此事蓄谋已久了)。他们在天柱的湖中游泳,村里的大人都不好意思去看,但又很想知道他们怎么在游,于是就打发孩子们去看。如前所述,天柱那地方有点怪,什么事情都可能出现,因此,孩子们回来对大人们汇报时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有些孩子(以胖子为代表)说:他们看到湖里两个人像两只青蛙,一只母青蛙常常爬到公青蛙的背上去;另一些孩子(以花腔为代表)说:他们看到的是两条蛇,在湖里面游,还吐蛇信子,相互对吐;还有一些孩子(以小老虎为代表)说:他们看到湖里小荷花像美人鱼,她有一条鱼尾巴,但她的屁股很大,在水中,她的胸脯看起来也很大。光明村的大人更相信第三种说法(可能是某些审美观念在作怪)。光明村的人就是从这天开始发现并承认小荷花长得美,是光明村里长得最美的人。但光明村的人对她的行为不以为然。一定是因为去天柱游了泳,后来真的发生了邪门的事:小荷花竟和这位表哥私奔了。这事很轰动,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小荷花和她表哥不会有好结果。这是明摆着的,他们是表兄妹,政府不会让他们近亲结婚。就算不是近亲,小荷花又是光明村的第一美人,这位表哥也不会同她结婚,工人阶级不会娶一位农民。有了这段插叙,可以猜出小荷花送给步青的手套来自哪里。
尽管有很多姑娘对步青有意思,但步青只喜欢小荷花。这并不是说步青对小荷花和她表哥的事情一无所知,恰恰相反,步青对此事一清二楚。因为步青对小荷花一直是很关注的,步青进入青春期开始对女人有兴趣以来,小荷花就是步青首选的关注对象。因此,小荷花私奔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放在心上。但他还是喜欢小荷花,目光老是围着小荷花打转,一点办法也没有。当然,这并不说明步青对私奔的事不介意,说明他是个开通的人,事实上每次想起小荷花私奔的事步青都很痛苦。
别以为小荷花出了这样的事会有挫折感,没有的事,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样生活得开开心心。自从私奔之后,小荷花发育迅速,她的屁股比以前更大,腰儿比以前更细,腿儿比以前更长,令男人的目光很难离开她。因此,光明村的小伙子不但没有看轻她,相反都很喜欢她。当然她也很大方,常和村里的小青年打闹,让每个小青年觉得她对自己有意思。这当然不是她刻意所为,她可是个没有多少心计的人。要说刻意所为的倒是她对步青的态度,在一本正经的步青面前,她是有所收敛的,她不再那么疯疯癫癫了。这说明,她在乎步青。
虽然步青喜欢小荷花,但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还是小荷花大方,她有一天对步青说:你的样子很像我表哥。别以为小荷花说这话是因为对表哥念念不忘,她有深意在里面。这深意步青当然也领会了。因此,步青就同小荷花好上了。他们好上后就去天柱。那地方光明村的人一般不去,算他们胆子大,他们敢去,可见“色胆包天”这句话没有说错。到天柱那地方,正常的人也会变得不正常,因此可以想象小伙子步青和姑娘小荷花在那里干什么。小荷花同表哥私奔过,这方面显然比步青内行,因此她显得主动也不是奇怪的事。
既然有了这事儿,步青打算娶小荷花。小荷花一听步青想到她家去提亲,很高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她现在就想嫁给步青。但她同时也很担心,怕她爹不答应。
小荷花这样想是有理由的:因为她爹有些想法很落后,封建思想没有完全铲除,这是其一;另外,自她出了同表哥私奔这件事后,她爹对她很不放心,担心她再被人骗,因此把她管得很紧,任何人如果看上了小荷花他都认为动机不纯。说了半天,还没介绍小荷花的爹是谁——小荷花的爹就是老金法。如前所述,老金法因为参加过党的游击队,就喜欢在村里摆点老资格。他虽然参加过革命,但思想却不怎么革命,还喜欢包办他女儿的婚事。自从小荷花同她表哥出了那丢脸的事,老金法长了心眼,准备暗地里给女儿物色一个对象。他给女儿选定的对象是光明村支书冯思有的侄子。冯思有参加革命,结婚很晚,儿子还只有十二岁,并且有尿床的毛病,但他的侄子已经二十岁了。冯思有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也不喜欢,但对侄子却是宠爱有加,说起侄子来常常是眉开眼笑。老金法是个有心人,这一点他看出来了,很明显,冯思有支书会培养自己的侄儿的。老金法据此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展望未来,认为冯思有的侄儿将会是光明村的支书,会接冯思有的班。所以,如果小荷花嫁给冯思有的侄儿,他们家就成了皇亲国戚(瞧,这称谓就够封建的)。当然,到目前为止,老金法还处在观察阶段,他还没托人替女儿做媒。至于那个叫步青的小子,老金法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把女儿嫁给他。
小荷花不知道她爹已在心里把她许配给了冯思有支书的侄儿。当步青说要去她家提亲,她虽担心她爹不会同意,但试试也未尝不可。想象总比现实先行一步,当步青向她家走来、准备向她爹提亲时,在她的想象里她早已上了花轿准备进洞房了。因此,当步青提亲不成后,小荷花感到非常难过。
现在来说说步青提亲的事。步青来到老金法家。老金法坐在堂中,他的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用手在抠脚丫,另一只手捧着茶杯,嘴里还唱着小调。他见步青来他家,警惕了。老金法之所以对步青警惕是因为步青从不到他家来串门,现在来串门必有一些事情。老金法停止哼小调,但没叫步青坐。老金法已经猜到步青是干什么来的,他知道他女儿身后屁颠颠地跟着的小伙子很多,不过步青也跟着女儿他倒没想到。步青不像别的小伙那样喜欢说话,步青平时不声不响有点阴阳怪气。老金法摆足了架子,等着步青说话。步青知道老金法瞪着他看,老金法眼中的内容他看出来了,不过他不在乎老金法怎么想,他觉得他对提亲一事很有把握,因为小荷花已经是他的人了(事实上,这一点步青根本不能过分自信,因为小荷花曾经是她表哥的人,说不定还曾是其他男人的人,以后还会是别的男人的人),他觉得他到老金法那里提亲,只不过是通知他一声。步青在老金法锐利的目光下一点也不慌,好像真的没什么事求着老金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