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王十九年的初秋,九月,魏国改元。
在举国面前登上祭坛昭告了天地祖先,魏圉在高台之上的王座上坐下。目光穿过面前微微摇摆着的玉旒,魏圉高高地俯视着群臣百姓以及其他诸侯国的使臣。他一眼就在众人中看到了低着头的魏无忌,不经意间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魏无忌啊魏无忌,你若是真想和我争,现在才有所行动,不是太晚了些么?
魏圉没有听到礼官高声说的内容,只是定定地看着魏无忌。对于他,魏圉已经做出了决定。
礼成,有礼官去招待使臣回馆驿,魏圉换了常服,回到宝德殿,命宫人去传魏无忌。
宝德殿眼下已经闲置,今日之后他便要搬到历代魏王所住的明昭殿。他常用的器皿摆件都尽数搬到了明昭殿,宝德殿空下的地方也都已经用新的物什填满。魏圉环视了一圈陌生的屋子,顿时没有了故地重游的兴趣,便随意找了个锦垫坐了下来。
不多时,殿外宫人回禀魏无忌到了。
魏圉正了正身子,清清嗓子,“让他进来。”
然而这时魏圉才有些反应过来,其实他并没有做好以这个身份面对自己的兄弟的准备。毕竟曾经,他们先是兄弟然后才是君臣,而今,这个关系却要调个个了。
“臣魏无忌参见魏王陛下。”
魏圉正胡乱想着,魏无忌走了进来。
魏无忌并没有抬头看魏圉,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朝着魏圉的方向跪了下来。双手交叠在额前,俯身在地,魏无忌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这还是提出在魏齐门下做事之后,魏无忌第一次见到兄长。他也不知道,抬起头,自己该怎么面对魏圉。
魏圉咽了一下口水,“你起来吧。”说着又对站在门口的宫人吩咐道,“给公子拿个垫子,坐在孤边上吧。”最后一句话是对魏无忌说的。
无忌谢恩起身,轻轻走到案边坐了下来。
魏无忌落座,四目相对的片刻,聪慧如兄弟二人,都清楚了今后关系的走向——没有兄弟,只有君臣。
无论君臣手足,魏国却是维系彼此的纽带。这么想着,魏圉也稍稍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微微朝无忌笑了一下,“阿衡,可愿陪孤王下一盘棋?”
无忌看着魏圉脸上浅浅的笑意,也点了点头,“好。”
魏圉棋技并不精湛,小的时候兄弟二人对弈过几次,魏圉都输给了幼弟,便不大愿意再和他下棋。魏无忌面对魏圉怪异的邀请,有些诧异,但是还是很快欣然答应。
棋盘棋子摆好,无忌把座位挪到了魏圉对面。无忌拿起白子的罐子,捻起一枚白子,“陛下先请吧。”
魏圉从罐中摸出一粒黑子,落在了棋盘上,说道,“孤考虑过魏相的建议了。”
“魏相?”魏无忌落子,然后问道。
“是魏齐,孤看他深明大义,理事有条不紊便提他做了魏相。他说想要你在他门下做事,孤想了想你贵为王弟,怎么能替臣工做事。”魏圉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盯着棋盘上的走势思忖起来。
棋盘上一条白色的大龙若隐若现,魏圉忙拦腰落下一子,收回了几枚白子,“阿衡的一步好棋!”说话间掌中的棋子被摩擦出“哗哗”的声音,魏圉得意地朝无忌笑了一下,把棋子放在了一旁。
无忌勉强笑了笑,一边看着棋局,思路却不得不跟着魏圉的未尽之意。
“你也不小了,孤想着怎么也得为国出力了不是!你是孤的兄弟,孤昨夜看了一宿,觉得信陵是个好地方,孤把它留给你了。”魏圉看着无忌紧锁的眉头,又落下一子,“阿衡可要专心啊,你这条大龙快要被孤吃完喽!”
魏无忌这才专心于棋局之上,落子重整山河。魏圉步步紧跟,于是方才无忌险些取胜的局势被相持所取代。
二人专心下了一阵子,魏圉喝了一口水,状似无意地说道,“还有一事,早上赵国使臣带来了王姊的手书,孤可要恭喜阿衡双喜临门!”
“何谓双喜?”魏无忌却是没抬头,随意地问了一句。
“王姊说平原君的门客虞澄身怀大才,仰慕我们阿衡,王姊见他女儿虞氏温婉淑德,便起了做媒之意!”
“不可能!”无忌听闻一怔,手里的白子哗啦啦地掉在了案上。
“你也不小了,孤想着等你加冠礼成之后成亲并封你为信陵君,好早点替孤分忧啊!”魏圉说着起身一粒一粒捡起魏无忌掉下的白子放回罐中,催促道,“该你了,快落子。”
魏无忌再无心弈棋,胡乱落了一子,思绪万千。
魏圉看着白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衡你这可不是一步好棋,再不认真,孤要赢了。”
魏无忌哪里还有心思,一切突如其来让他没有防备!魏圉一直笑的真诚,然而此刻魏无忌才隐隐感到了那笑容里露出的闪闪的刀尖。魏圉给他准备了好几重打击,一波又一波蓄势而下,让魏无忌毫无招架之力。
去信陵吗?
就这么离开如英了吗?
那个虞澄是谁,他女儿又是谁?
阿姊,阿姊不是答应了他……
无忌越想越觉得一股一股的悲愤涌上心头,他有些懊悔,若不是自己强出头,也许还能像从前一样和如英待在一起。可是无论主动提还是被动地等着魏圉安排,无忌渐渐绝望地感到,其实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么,魏国和如英,在你心里,到底哪个更重?
无忌不知何时下完了那盘棋,他好像是输了,第一次输给魏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启真殿,怎么一睁开眼就躺在了床上。看着床顶的帷幔,无忌又阖上了眼。
和如英告别吧。幸好自己没有跟她表白过心迹,那么就让这份情意从自己这里萌芽,再由自己亲手扼杀吧。
魏无忌不是不通情事的青涩少年,明年加冠之后他便是一个成年的男人。纵然无法割舍对如英的感情,但他却无法否认,魏圉的安排使他离自己为魏国尽力的理想又近了一步。
并没有思索许久,在魏无忌心里,就已经有了决断。
“你是个懦夫!”无忌张开眼,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然后他坐了起来,下床走到书房,桌上放着一封如英给他的信。信还没有拆开,魏无忌也不知道写的什么,他划了一下火镰点着了蜡烛,看着火舌一点一点舔尽了信笺。
宝德殿。
魏圉对着棋盘坐了两个时辰。宫人在门口站着,时不时地往里看看,却没人敢把魏王从沉思中唤醒。终于,他们等来了救兵——丞相魏齐来了。
“启禀陛下,丞相大人来了。”右手边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回道。
魏圉把自己从棋盘里拔出来,看着魏齐,“坐。”
“陛下,范睢从狱中逃了。”魏齐没有坐,他走到魏圉身边,附耳说道。
魏圉一惊,“去哪儿了!”
魏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还不知道,看守的狱卒被换上了范睢的衣服死在了狱中,巡视的人以为是范睢在睡觉,所以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逃走的。”
“废物!”魏圉转而大怒,他看着魏齐冷哼道,“抓不到他,你这丞相可也就做不长了!”
“陛下放心,臣已经命人围了须贾的府邸。范睢是他的门客,下落会问出来的。”
“你去办此事,无需回禀孤王。孤只要范睢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旨!”魏齐这才转到魏圉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皱了皱眉,“是谁下的白子?”
“魏无忌。”魏圉面无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头,“这是他第二次输给孤。”
“陛下!”魏齐提到魏无忌,先前阴沉的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丝丝缓和的愧疚,“二公子从来没有想和陛下争过什么!他告诉过如英,他想要的不是魏王的王位,只是魏国安定!平原君几次暗中示意可助公子一臂之力,都被公子一口回绝……”
“这么说起来,区区赵国的野心也大了么?”魏圉在罐中抓起一把棋子,五指微松,“哗啦啦”地落满了棋盘,黑子白子混在一起滚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