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华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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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章九 回归(五)

时间恍若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从来不会因为某个点上的某些事物而稍作停留。

记忆就如同汇入这条叫做时间的大河中的某条细小的支流,最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在交汇的地方掀起几丝涟漪,但最后却都只能归于平静。

唐哲在唐子衿心中的形象,随着时光的不停流逝而渐渐的模糊了。唐子衿甚至想不起唐哲的面容,只是依稀的记得那个一袭白衣的背影。

但那些发生在唐子衿身上的,或欢乐或悲痛的记忆,并没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泯然于众,反而转化成了心底最深处的一片阴影,一片只有用楼兰人的血方能驱散的阴影。

记得八年前唐哲殉国后,几个忠诚的部下抢回了他的尸体,他们本来打算将尸首交于唐哲的家人,但当这几个部下杀到他的家中时,才发现只有一个站在普文将军身边瑟瑟发抖,却不肯哭出声来的小男孩在默默流泪。当时定襄破城在即,普文带着这个小男孩率军后退,一并带上的还有唐哲夫妇的遗体。

后来,当时未及弱冠的霍仁杰在玉门关一战功成,大败楼兰军队,得胜之后,普文率军再次入驻定襄,本已经找好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作为唐哲夫妇的最后归宿,奈何当时年仅七岁的唐子衿倔强的要求将父母葬在那个他生活了多年的院落里。

以后的这些年来,唐子衿便固执的跟随普文住在了军营里,在没有踏入过那个小院一步。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甚至连普文也曾多次劝说他到父母的坟前看一看,但都被唐子衿拒绝了。

其实,这一切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做出这些看似不孝的举动,完全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伤痛。在亲手将父母的遗骸埋葬的那一刻,他就在心底默默的发下誓言:此生若不报了这血海深仇,就永远不出现在父母的坟前。

但是今夜,他来了。

这并不是因为他忘却了当年的誓言,而是他生命中另一位亦师亦父的长者也被埋在了这里。他不知道在这条满是荆棘的复仇之路上,他能走多远,说不定哪天他也就变成了小院里的一剖黄土。

于是,他选择了回来看看他们,看看那些一直在用生命爱着他的人们。

提着两坛酒,来到小院外的唐子衿,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颤抖的把手伸到了眼前的木门上。

可能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门轴有些生涩,但随着唐子衿手上力道的加大,“吱呀”的一声,院门被缓缓的推开了,古朴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去年定襄再一次陷落,但想来楼兰人对这座古旧破败而又死气沉沉的院子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院子里的一切与八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几方石桌,一口古井,还有那颗老槐树,甚至是唐子衿儿时玩耍的木马,都还是当年的格局,只是在老槐树的旁边,多了三堆低矮的坟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唐子衿亦步亦趋的朝着这三座坟茔走了过来,他走的很慢,双腿仿佛灌了铅那般沉重。

三座坟茔并排而立,右手边的两座坟茔杂草丛生,墓碑上的字迹也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然是多年未曾修理过。

唐子衿缓缓的跪了下来,放下手中的酒坛,抽出了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一笔一划的刻着父亲母亲的名字。他刻得十分用力,木屑纷纷顺着墓碑落了下来,落在了泥土里。

“爹,娘……”唐子衿刚一开口,便已泣不成声,泪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落在了地上,打湿了方才纷纷落下的木屑。

“当年,你们在老槐树下,我在井边的木马上,我能看到你们慈祥的笑容,你们也能听到我充满稚气的笑声。”

“而如今呢,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呢?你们在哪里?”

“明明只隔着一堆矮矮的黄土,但我却再也看不到你们的音容笑貌,你们也听不到我的呼喊。”

说道这里,唐子衿神经质的一笑,笑声越来越大。

突然唐子衿跳了起来,指着前方的两堆黄土咆哮了起来,“你们当年不是说好的,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吗?现在这又算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孤苦无依的世上,你们可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么?”

说道这里,唐子衿转过脸来,指着另外那座新立坟茔,歇斯底里的吼道,“还有你这个老家伙,不讲信用的老匹夫,当年你怎么答应我的,等消灭了那些该死的楼兰人,就一起解甲归田,到时候我每天一壶小酒,几碟小菜,伺候你颐养天年,你现在这又算什么,自己早早的死了,让我每天挣扎在仇恨的阴影中,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站在我背后,我有多么惶恐和不知所措,但却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们都不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多么的恐惧,很多时候,我都想随你们而去,但又想到你们大仇未报,只能挣扎着继续活下去。”发泄过后,唐子衿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默默的把身边的两台酒打开,唐子衿抱起了其中的一坛,全部洒在了三堆坟茔的前面。酒坛已空,酒水全部渗入了地面,转眼间便分不清这到底是酒水,还是泪水。

举起了另一个酒坛,唐子衿一阵猛灌,片刻间那个硕大酒坛中的酒便下去了三分之一不止。

“爹,娘,师父,刚刚不该对你咆哮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们能预见到的,也不是你们想要的,我不怪你们我只恨楼兰那群嗜杀的畜生,”平复了心绪的唐子衿平静的说道。只是提到楼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凶光毕露中又有几分柔情。

凶光毕露中浮现的恨是对楼兰人,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柔情却是他在一次想到了云诗兰。

“这他妈都是命啊,为什么要让我在错的时间遇上错的你,”唐子衿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生怕一大声便会被这三个至亲至信的人听到。

他的声音很小,坟茔里的人不可能听到,但却有人听到了。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在唐子衿的背后想了起来。

唐子衿的警觉一直都很高,但今夜可能是精神松懈,又加之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居然连有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背后都没有发觉。

听到这个声音,唐子衿心中一凛,收起了心中的悲痛,右手伸到了腰间,随时准备抽出匕首发动致命的一击,但突然又发觉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于是便转过身来。

唐子衿有些吃惊的看着赵顺风那张黝黑的脸庞,说道,“赵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月色正好,我本想借着月色来看看故友,没想到遇到了你小子,”赵顺风随意的说道。

“故友?”唐子衿反问道,“先生所说的故友是指普文将军,还是家父?”

“本来我还纳闷,你小子怎么会突然来这里,不过后来便全都听到了,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我前几日随意出手,便救回了故人之子,”赵顺风老怀感慰的说道。

唐子衿有些惊奇的问道,“难道先生生前与家父是旧识。”

一听唐子衿这话,赵顺风恼怒的说道,“你小子怎么说话的,我老人家还活得好好呢。”

唐子衿也发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妥,不过不待他开口,赵顺风便接着说道,“我与唐哲何止是旧识,他可曾和你说过他年轻时候的旧事。”

唐子衿有些伤怀的说道,“家父去时,我年纪尚小。”

“那么,你母亲的身份你也一无所知,”赵顺风接着说道。

唐子衿有些奇怪,在自己的印象里,母亲很美丽,也很贤惠,虽然母亲从没有和他提过娘家的事情。如今一听赵顺风如此说,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可能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身份,于是开口问道,“爹爹和娘亲从来没有和我提及过母亲的身世,还望先生告知。”

赵顺风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既然他们没说,我也不能告诉你,若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可以去长安城找剑冢里的那个老家伙,他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剑冢,唐子衿更加惊讶,自己一个边疆小吏怎么又和名满天下的剑冢扯上关系了。

“很多事情,你到了剑冢便都明了了,现在也不用在多问我什么,反正我是不会说的,”赵顺风似乎知道唐子衿想问什么,提前开口说道。

听到这里,唐子衿心中一阵恼怒,心想老周说的没错,这赵顺风就是一喜欢故作神秘的老匹夫。

“敢问先生是何人,”唐子衿再次发问。既然赵顺风执意不肯说,那就问另一个他比较关心的问题。

但是赵顺风接下来的回答,依然只是让唐子衿在心里再把他骂了一边而已。

“我是谁不重要,你将来自然会知道,看在老友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话,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

这句话很震撼,让陷入了迷茫中的唐子衿看到了方向。但唐子衿有些恼怒赵顺风说话只说半截的做派,于是不依不饶的说道,“先生,这句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说过怎么了,只要能帮助向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走出迷茫,我老人家都说几遍也是值得的,”说完赵顺风便飘然而去,留下唐子衿在原地默然无语。

唐子衿并没有看到,赵顺风离开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心中在十分开心的想着,“没想到这小子是唐哲和她的儿子,那么他在西夏注定是待不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