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眼望此山,不觉惊异出声,只见山势纤细玉长,宛若秀眉,层林冠盖,俨若画屏,确系亘古无双之胜境,不愧天府梓潼之神山。
相如在王吉府住上几日,青苇整日弄拳舞剑,梓潼府家丁大多又不是她的对手,桑果更是遭她欺侮,闹得王吉府内终日不得安宁。
相如甚是不安,好在他和王吉性情相投,无话不说。相如便直奔主题:“王吉兄,我想搬出去住……”
“别,”王吉猜出相如的意思,马上打断并连珠炮似的说,“没事。平时死气沉沉的,我早腻了,他们闹一下挺好。你发觉没有,青苇姑娘其实是挺懂事的,只要你不高兴了她马上就会安静了。而且,他们二人从来没捣过乱,好动也不是坏事嘛。”
相如摇摇头道:“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近日啊,我一直在研究屈原、宋玉、贾谊、枚乘等赋作,很是迷恋。但我以为,赋,还能更壮丽一些,气势一些;赋,还可错综铺陈,奇异浪漫;赋,还当正本清源,谏辅朝廷。”
王吉忍不住举杯赞道:“相如贤弟的才华果然了得,为兄不及项背也,佩服佩服。”
“王兄过奖了。相如自上次见到蚕神山后,很是迷恋,欲作《梓潼山赋》。请吉兄容我于神山住上几日。”
“哈哈哈,好啊。想体验山顶洞人的生活了吧。”王吉举杯向相如作个“请”的姿势,随后一饮而尽,“贤弟有啥要求只管说,吃住一应均可为你搬到山上。只是青苇姑娘,是让她依旧住我这儿还是与你同寝?”
“王兄又开玩笑了。”相如脸又是一红。
“哈哈哈,”王吉指着相如的脸道,“看看,每次提到青苇你脸都要红,那为兄给你做个媒,成全你呗。”
“青苇还是个丫头,说正经的。”相如正色道,“如果不介意,就在山上帮我们修三间小茅屋,不然就让他们仍住你这儿也行。”“哈哈哈,区区小事,为兄自当妥善安排也。”王吉、相如一路信马由缰,桑果、青苇和梓潼府几名随从紧跟其后。“桑果!”青苇放慢速度,“听说山上有野狼,你怕不怕?”“不怕,我听说山上的都是色狼,谁长得好看就吃谁。”“哈哈,我晚上睡觉都是蒙着头睡的,它看不到。”青苇凑过来神秘地说,“不过啊,听说上面的狼群瞧谁武功最差就吃谁,弱肉强食你都没听过吗?”“不怕,狼来了我就爬到相公床上去睡。”桑果也神秘地说,“当然了,如果你要爬他床上去睡的话,我就甘愿被狼吃掉。”几个随从都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气得青苇想发作又怕王大人和相如哥听到,狠狠地瞪着桑果说:“你等着,有你好受的。”
相如一行踏过平平坦坦的大坝子,一片片田地相连,无疑是梓潼谷仓。潼江水雾漫笼,鸥鹭翩翔,近有温暖亲切的炊烟袅袅,远有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潼江如镜,岸边排列着疏疏密密的桤柳,水中浸泡着浓浓淡淡的山影。潼江西岸的神山,不高,也不险,但山上被青翠的柏树严严实实地盖住,淡烟滞泊于山岫,轻雾弥漫于树丛,秀媚中更显清幽,看得相如心旷神怡。
上得山来,相如俯瞰梓邑蛇水,不禁叹道:“此地好似云梦之景啊!”于是,王吉为相如凿石室二间,高二丈余,可容案几。建殿宇三盈,旁接以危楼,通石室。石洞外有廊坊,古柏掩映,鸟语花香。
相如自此在石室静心读书习字,弹琴作赋。
为了不影响相如读书,难以安静下来的青苇和桑果总是在山的另一面去打打闹闹,或练剑对拳,或捉山鸡抓野兔。桑果嘴上虽占了些便宜,但青苇岂是好欺负的,常常打得桑果不停地告饶,偶尔脸上还会出现一块红一块紫的。青苇不但不安慰他,还在一旁讥笑他没出息,恨得桑果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咬咬牙切切齿而已。
每当夕阳西下,悠扬的琴声就在神山回荡,时而浪里荡舟,抑扬起伏;时而高山流水,一泻如注。这时,一直不安分的青苇和桑果坐得远远的,随着琴声心荡神驰。
相如虽激情澎湃,但写起赋来却十分缓慢。“临曲江之凯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当他写成《梓潼山赋》时,竟在梓潼山上住了月余。
正当相如和桑果、青苇迷恋梓潼时,一封急书把他们召了回去。
原来,今年的服役考察时间较往年有所提前。巴郡郡守极为赏识相如的才华,在征求司马家不愿留相如在郡里服役后,郡守决定推荐相如到朝廷做郎官。相如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家时,郡守派来的官吏在县令、亭长的陪同下早已到了司马家,并花了近一天时间将家产、收入以及相如年龄、读书、习剑等情况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郡府官吏说,相如家非商非贾;家资二十一万,其中包括小奴十二人值六万、轺车二乘值万、用马十匹值四万、牛车四辆值五千、服牛二头值五千、宅二区值二万、田七顷值七万;相如文武胜过当年巴郡到龄文武状元,武艺精湛,现面试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能诵之字四万以上。根据当朝的规定,相如可以自备车马、服饰、佩带、资用,到长安去当郎官。相如既然愿意去,我们便立刻呈报公文到长安。同时,我们先向司马相如先生恭贺大喜。为郎官俸禄将达到三百石,和一个县令差不多了。而且在皇帝身边,前途无量啊。
司马家终于迎来了为国效力、光宗耀祖的这一天,全府上下喜形于色,拿出了最好的酒菜招待郡府一行。郡府官吏也为相如的才华折服,走之前还特意索走了《梓潼山赋》:“相如贤弟,须知朝廷的郎官总数不得过千,每年选上的不得过百。我们把《梓潼山赋》随公文一并上呈,可保无虞。”
司马一家忙忙谢过,并随县令将郡府官吏送出安汉县域乃回。
汉景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51年)初夏月半,桑梓比茂,繁花争艳。是夜,司马家大宴宾客,喜贺相如次日赴京。可相如心里堵得发慌,有说不出的难受,平时豪饮不醉居然早早就说醉了。众人想着相如明天就要远行,也不劝。
司马上苍举杯高声道:“相如能有今日,承蒙各位乡亲呵护教导。请各位尽情畅饮。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喜事就要闹,越闹越吉祥,越闹越发达,越闹主人越高兴,这是自古以来安汉的风俗。于是,大家依然毫无顾虑地划着酒令,依然满怀喝不醉的豪情串酒喧闹。
想着母亲眼睛看不见了,父亲的身板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可自己却不能在家尽孝道,相如心里难过;想着青芦代自己行孝,糊里糊涂地应了亲,相如心里难过;想着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感觉到青芦的苦恋,自己连一句喜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相如心里难过。
相如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喜欢很喜欢青芦的,是从心底深处爱着青芦的,只是为了实现远大的抱负而一直无暇去想而已。
明天,自己就要离家;明天,青芦就要嫁人。
心爱的人要出嫁了,而娶她的人却不是我,相如的心一阵绞痛。
相如的确有些醉了,一路跌跌撞撞,脑海中满是青芦凄美的影子。心中反反复复都是想着自己实在对不起青芦姑娘,反复想着青芦为了照顾自己的父母,拜了自己的父母为干爹干娘,还甘愿嫁给一个连加法都算不来的傻子。相如的心里拂不去这些想法,难受得想哭,仗着剑在惨白的月光下游荡,漫无目的。
“姐,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不懂事。”相如止步静心倾听,“都是我害了你,姐,我再也不跟你争了。”青苇哭着说,“姐,你跟相如哥哥结婚吧,我不争了。或者,你逃婚吧,不管发生什么事苇苇都给姐撑着。”
“苇苇,不是的,不是的。真不怪你,这是命。姐姐的命,就是这样子的。”青芦语无伦次,声音哽咽,“走,我们回去了。苇苇,听话,这儿冷。”
“不,我不回去。”青苇挣脱姐姐的怀抱。跳至岩边疯狂地拳击掌劈,腾挪跳跃。立时,练剑坪四周飞沙走石,残叶乱飞,如此下去,青苇非常危险。
青芦不会武功,哪里阻止得了,一时急得团团转,几欲晕倒。相如忙飞身而上,死死地把青苇抱在怀里。青苇挣不脱,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谁欺负我姐,姑奶奶,姑奶奶我就跟他拼了……”“不许胡闹!”相如仍死死地抱住青苇。青苇听得是相如的声音,定睛一看,脸立马红了。相如忙放开青苇。青苇的右手腕血流如注,相如随手想撕碎腰带,刚一触及就一个激灵,那是青芦送的,万万使不得。想了想,便扯下剑柄上用蜀红巾做的剑穗为青苇包扎。青苇愣了好一会,又用双拳疯狂地捶打着相如的胸,右手腕的蜀红巾上下翻飞,像红色的火苗在跳跃,烧得相如锥心地疼。青苇停下来,恸哭失声:“相如哥,都是我害了你们。我不闹了,你带我姐走,带我姐走啊。”相如心情沉重地走向青芦。青芦避开相如,拉过青苇:“相如哥,你安心地到长安去吧。我以后就是你爹妈的女儿了,是女儿就以尽孝道为荣,我都会像侍奉我爹妈一样侍奉的。”“你,你可以不嫁到张家吗?”相如眼眶湿润了,他感觉自己冷得发抖。
“相如哥,放心吧。”青芦轻松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青芦顿了顿,把相如拉到一边,轻声而又郑重地道,“相如哥,你记住,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是我自己的生命。相如哥,你记住,你出息了我就是快乐的,你快乐了我就是快乐的。相如哥,你不要伤心,因为看着你伤心,我的心会碎。相如哥,你一定一定要记住,请你不要辜负了我的选择,我会好好的。”
相如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哽咽出声:“青芦,你,你一定要,要幸福……”
青芦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放到相如手心里,掰着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拨着上面的珠子,看着相如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关-关-雎-鸠-”
相如心领神会,接着说下去:“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虽慢,但却不再结巴。相如欣喜不已,“你-真-乃-神-人-也!”
第二天天刚放亮,还没等迎亲的唢呐响起,相如就洒泪告别父老乡亲,随着郡府官员陪同的朝廷小吏奔长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