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是女的。我邪恶地笑了。
猜——对了。妹子说完就又睡过去了。这些话她第二天完全都不记得了。
我一直挺喜欢这个妹子,但是这个妹子实在太像男生。
安抚好群众和自己之后,我们这些还算清醒的重新回到包厢。隔壁109还有歌声传过来,而我们包厢干脆调成了静音。每个人都挑了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坐下,没有人说话,空气里都是酒精味。每个人都在冷静。
我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从喝第三瓶啤酒开始,我的脑袋就已经陷入晕眩,思维开始凝固,这种感觉很明显,就好像一条分界线的两边一样。简单说来,就是那一口酒之前,你尚清醒,但是那一口酒之后,脑中轰然一声,你已经无法思考。
刚才喝的棕红色的酒有一种甜味,惹得我喝了很多口。甜而且辛辣,有一种吃白糖加生姜的感觉,我可能说得没什么美感,但就是这种感觉。
乔木连问了我八次名字,我非常有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我有一种拷问自己的感觉,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而活?
鲁迅的《墓碣文》中语:“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欲知本味,我们正在抉心。那种精致残忍的痛苦,直指心核的尖锐。越是想弄清楚就越是痛苦,越是想逃离就越是羁縻,越是想解脱就越是束缚。
你们为什么喝成这样,哭成这样。
你在缅怀什么!
答我!否则,离开!
我们最后一班人终于回到宾馆的时候,我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方老师在大厅里跟乔木发脾气了。大厅里只剩下连我在内的五个人,我们靠在桌边,如坐针毡,空气温度堕入冰点。
“乔木你知道吗?他们护着你,不告诉你事实,那我来告诉你!”老方开始爆发,“你知道那个妹子犯病,我们把她抬走的时候,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吗?‘乔木!
乔木!乔木!’乔木,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我们大家都在替你担心,你能不能有时候也替我们想一想?过马路的时候,你扯着我,我腿差点给出租车撞断了,你还咬我肩膀,那就算了,你知道那时候你在说什么,‘我要去唱KTV!’你知道吗!
我右腿差点给出租车撞断了!”
乔木一边抽烟一边流眼泪,恶狠狠地说,那你们随便,别管我。不是原话。
她自己说完可能也忘了。
然后方老师又是一阵爆发。
乔木姐就像我姐。我想对乔木姐说的话,放在文章的最后。
以上都是在座人和乔木的黑历史,觉得这一部分挺敏感的。我虽然很想保持沉默,但是总想着必须记录下来方老师外表凌厉内心傲娇的样子,供妖精魔鬼们一笑。大不了又是一句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这样吧,为了凑纪行的字数,给你们讲讲我姐姐的故事,亲姐姐,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我压根儿没领过独生子女那50块钱,一直没领过。因为我有个亲姐姐,大我六岁的姐姐。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的原名是董桢卓,我的姐姐是董桢娴。在我初三的时候她离家出走,自从她和家里决裂了以后,我就改了名字,改成董倬诚,后来别人都叫我董卓。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想连姓都改掉。
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我把她写在复赛的作文里了。我一直觉得这一次的奖是她帮我拿的,幸好我的姐姐是个星座大师,你只要告诉她你的出生日期,她就能告诉你星座,而且告诉你你和谁最般配。她告诉我她这辈子都不会信蛇夫座。世界上永远只能有十二个星座,因循天理,无法更改。
我姐姐化的烟熏妆很好看。她人也很好看。她喜欢艾薇儿。
N年前的一天,她在我的房间里,波浪卷、大耳环、烟熏妆、黑丝袜,我穿着上面印着企鹅的睡衣,睡眼惺忪。她带着我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那时候天空还明明朗朗的,雾霾还根本没有踪影,天上下一次雨,汽车上不会泥水斑驳一片。晚上的时候,如果有月亮,月亮在云层的包裹之中,看起来就像神龛里的仙物;如果没月亮,那正好看星星。
那个天文望远镜年久失修,架子坏了,在搬家的时候也丢了。
我还记得桢娴很会画画,她给别人拍艺术照,晚上还在酒吧里做DJ。她离家以后只回来过一次,就是陪我看星星那次。除此之外,她没有回过家,爸妈也找不到她,但是我能找到她,我从来没跟爸妈说过她在哪里,不然她一定会恨死我。
我还带着我们班的班花去她那边拍过艺术照,一套八十。
那天很有意思。我和班花说了,我姐这里便宜,只要八十块钱拍十六张,我还可以叫她给你打折。结果到了那里我姐咬死不肯降价。
我把她拉到一边,我说,我给你二十,你帮我给她打折到六十块一套吧。
结果她飞快地把钱收下,转头说,既然你是阿九(我的小名)的朋友,那我给你七十块一套吧。
那个时候我超级恨她,坑了我十块,但是没办法让她吐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压力多大,她有多苦。她的床板就一丁点儿小,方便面盒子堆得像山一样高。
她后来很少化妆了,化妆品也很贵。
我姐在我初三寒假的时候乘火车回了老家,她说她以后会去大城市的。她要走遍所有的大城市。这么小的世界,这么小的鱼缸,真的拦不住他。
她到现在也没有打电话回来过,我不知道她已经到了哪一座大城市,不知道我的脚印和她的脚印是否有一天会重叠。不知道我是否也能如此倔强热烈,刺骨冰冷。
桢娴,姐姐,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段话,如果看到的话,打电话回来。我想你了。也许依你的性格也会来参加新概念吧。
这几年我真的出现在所有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我相信总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我能重新碰到你,即使那个几率是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一。
新概念的老人儿都说,信誓旦旦说下一届还会来的人,大多都不会来。
赵老师陪了我们这么多年,可能就因为他总是在,一直在,所以我们都忘记他在那儿了。直到有一天他走了,我们才会知道发生什么。
27日晚上的时候宾馆里的人已经走了七成,咕噜送完那个腼腆到不会说话的妹子回来以后就觉得不舒服了。最后一盘杀人游戏中途夭折。
我还记得当时送完咕噜上楼之后,在宾馆大厅里,我们硕果仅存的几个人很自觉地落座,开始喝酒。酒嘛,那就是喝孤独,孤独喝进肚子里,眼不见为净,于是重而再乐。我们决定喝到天亮。我们在守夜,我们是守夜人,我们也是守灵人。
在座人按年龄顺序排序:被黑是1989年的超哥、一样是1989年不分先后的杨老师、不知道名字怎么写所以只好用音译的嘉玮、不知道年龄多大只好随便排的翼姐和我。
杨老师是大帅哥,长得非常年轻。这句话真的不是他叫我补上的,真的。
杨老师写作的初衷非常神奇,他小时候爱读《百年孤独》,看得如痴如醉,我记得主角是叫何塞·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来着。然后杨老师就开始自己动手写。
至于陈超则更加传奇而富有激情,他连续八届参加新概念,第一次动笔是因为被地摊上买的新概念合集给治愈了,所以每回都投,矢志不渝,一马当先,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陈老师对写作是真爱。有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惯性的感觉,即使现实已经不如以往,我们却还是原来的步调。我们的惯性,让我们以千分之三光速滑向宇宙的另一端。
嘉玮和乔木都是看了林老师的同一篇文,燃起了写作的激情。两个人那个一拍即合啊,于是就一边儿干杯去了。
花生和啤酒真的是灵丹妙药,越便宜反而越知心意。知道为什么我说酒非得买便宜的吗,越便宜越哥们儿,为什么?我先问一个问题:你有同样多的钱,你是买一箱贵的酒喝到上头,还是买十箱便宜的喝到天明?
告诉你:我选第二种。我看得起买便宜酒的人,买得越便宜证明他越有诚意,他做好了长时间倾听和倾诉的准备。喝酒真不在于喝醉,而在于互相消遣寂寞,足矣。
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面前,我们全都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够聊以自娱自乐的,就是一颗视死如归的心。酒啊,水啊,那就喝嘛。名啊,利啊,命啊,滚一边儿去吧。
这就是俗,俗不可耐,就是耍无赖。把一张脸撕下来贴在另一张上面,一张不要脸,一张二皮脸。但我就是喜欢,有本事你咬我啊。
其实抽烟喝酒对于大多数孤独者来说是必需品,因为抽烟在他们眼里不是抽烟,是孤独;痛饮在他们眼里不是喝酒,是寂寞。只不过把不可品尝的空虚变成了可以品尝的苦涩,化无形为有形这种事情诗人经常做,比如说一江春水向东流啊什么的。
但真的觉得落寞的人不会抽软中华,不会执高脚杯,他们抽三五,喝扎啤。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形式。越俗不可耐,越豪悲大恸。
当然我不提倡类似乔木的做法,因为她一天下来不会停烟。我们都知道你压力挺大,不过能换几包糖果不?
我跟福建人学会了广东腔,还落下了一喝醉就说东北话的病根。
这几天是我一生中喝酒最多的几天,我可能喝了一箱有余,战绩并不闪耀,明年我会继续加油。我印象里这几天的酒钱没有一次是我付的。
我明白了什么叫文艺青年故事多。
我明白了什么叫以诚相待,以死相黑。
28日,我和明美订了中午11点半的车票回家。我们几乎是留到最后的那百分之五的人。但是我们心中的落寞和扭曲,肯定比不上最后离开的那个人,你说是吧,比乔木姐还要晚走的那个人,你不用回答。
匆匆离开的时候,大厅里划拉得一片狼藉的桌子已经回归原位,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最怕就是没有痕迹,没有你来过的痕迹,只有你心下的伤痕。
当下只有嘉玮、杨老师和翼姐在座——昨天的守夜人们,要么重新陷入沉睡,要么回到光明身边——我们挨个儿拥抱告别。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狗血的剧情:男主脚踏两条船,两个女主问,你到底喜欢我们谁。男主义正言辞道,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欲加罪,欲粉饰,何患无辞。即使有美好的言辞修饰,即使有笑靥和轻笑掩护,离别还是离别,离别不会变成别的东西。离别就是离别。
下午1点时分,我和明美出了杭州东站。明美昨天晚上应该也没有睡,她陪咕噜喝酒来着,醉到不省人事,后来起晚了。
明美提着袋子问我:你知道咕噜的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讲来听听吧。
因为我一直坚信,一直坚信:人活着,就是为了互相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