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安石,只能长叹一句:“社会不好混。”
为官,王安石直做到宰相,封荆国公;为人,后世推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被列宁誉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
本来做人做成这样,夫复何求?可这些,都不是半山想要的。他一辈子苦心孤诣经营的富国强兵之路,惨淡收场;他本意“摧抑兼并,均济贫乏”的改革,却使官吏变本加厉,贫民深陷水火;他为推行新法提拔重用后进,却使朝堂奸佞当道;他为“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新法,之后却成为蔡京六贼迫害名臣、敛财害民的工具。
王安石死后,在南宋遭彻底否定,一本《拗相公》将其视作妖魔鬼怪,将其说得猪狗不如,其名誉直到清代才被翻案。
理想成为一场讽刺,好心确实成了驴肝肺,人生之悲哀,莫过于此。
北宋至神宗朝已是内忧外患——官僚机构臃肿,冗官多如蚂蚁,范仲淹捣腾失败的“庆历新政”就是为了淘汰冗官;军队虽数量庞大,却是一大包草,与辽国、西夏的战争接连惨败。官僚机构臃肿,军费开支庞大,加上每年给辽国、西夏的岁币,国库连年亏空巨大。
宋神宗二十岁登基,在今日也就是读大一的年龄。大旱、水灾、地震、日食,江山危如累卵,那把众人觊觎的龙椅就像口烧红的铁锅,把少年神宗烫得坐立不安。力图“奋然将雪数世之耻”的神宗找宰相富弼商量,富弼曰:“陛下即位之始,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这样兜头的一盆冷水,少年天子的郁闷可想而知。神宗不再从元老重臣身上寻找希望,而是想到了给他祖父仁宗皇帝上万言书的王安石,“由是想见其人”。
更声起,夜未央,宫灯下。
王安石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少年天子热血沸腾。
神宗几月内将王安石连升几级,在朝老臣不服,三朝元老韩琦辞相。
神宗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公元1069年,神宗力排众议,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和陈升之一起议行新法,自此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变法,史称“熙宁变法”。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王安石举荐吕惠卿、章惇、曾布、吕嘉问、沈括等新人入“条例司”,神宗照单全收。变法派初成,新旧两党开始相互攻击。
在“条例司”任职的苏轼从内部发难攻击新法,被调出;翰林学士范镇三书言青苗,被夺职致仕;欧阳修乞致仕,“乃听之”;富弼反对青苗法辞相,被贬出京,“判亳州”;文彦博言市易法与百姓争利,“出彦博守魏”……次年王安石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拜相,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新法先后颁行天下,变法进入高潮,变法派大获全胜。
宋朝言路开明,朝官胆肥,在朝堂上敢和皇帝轴,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贬谪出京,不会掉脑袋。守旧派以司马光、韩琦为领袖,变法派以王安石、吕惠卿为旗手,两派人等在朝堂上激烈争辩,从政见不同发展到攻击对方人品道德。神宗力挺新党,云:“人臣但能言道德,而不以功名之实,亦无补于事。”这里神宗明显是在帮王安石说话。政治本就是王八蛋,新旧党不存在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但从双方主将人品道德上评判,旧党指责新党品德有问题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可以把变法派骨干挨个儿看看,除了领袖,其余都是一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主帅——王安石,不迩声色,为官廉洁,忧国忧民,罢相后两袖清风;苏轼被新党攻讦,关进乌台狱险遭处死,王安石上书营救。其人品没的挑,变法的动机也纯正,没有他,变法派就是乌合之众。
副帅——吕惠卿,这就是个垃圾!司马光云:“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皆其所为。”吕有才,王安石对他十分器重,有“卵翼之恩,父师之义”,“事无大小必谋之,凡所建请章奏皆其笔”,吕因王安石成为变法派二号人物,王安石罢相后还力荐吕任参知政事。吕领事后,为防止王安石复出,开始构陷恩人,凡对王安石诋毁者都被重用。做人无耻也就算了,可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王安石还朝后,吕将王安石给他的私信呈给神宗,里面有“无使上知”(不要让皇上知道)一句,属于欺君。神宗虽未罪责,但对王安石的信任开始动摇。史书评价此魍魉:“惠卿既叛安石,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就这样一只雌雄同体的软体生物,网上居然很多夸赞它的帖子,这世界是怎么了?
沈括——雌雄同体软体科;才子;《梦溪笔谈》作者;曾是苏轼好友。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他落井下石,将苏轼送他的赠诗当罪证举报。
邓绾——雌雄同体软体科;有才;曾经“举进士,为礼部第一”。对王安石及新法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被提拔,同乡骂其无耻,其曰:“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邓绾转投吕惠卿打击王安石;王安石复相,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章惇等以取谀王安石。
变法派里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看多了怕自己对人性绝望,写多了怕你对人性绝望,不写也罢。想不通安石这样一个老臣谋国的政治家、思想家,怎就看不清这些政治投机分子。拉着这样一支队伍,能成事才是咄咄怪事。
司马光写信劝王安石停止变法,王安石回信,也就是如雷贯耳的《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答司马谏议书》态度决绝,寓刚于柔,字里行间能看出王安石作为一个相国的自信。收到此信的司马光遂与王安石断交,离京外任。公正地说,王安石的新法过于激进与理想主义。一道新法出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百姓没有享受到多少好处,豪强倒被逼得鸡飞狗跳,新法流弊四起。
公元1074年,大旱,蝗灾。地方官催迫灾民交还青苗法所贷放的本息,致饥民逃荒,大批流入京城。城门官郑侠绘饿殍千里的《流民图》冒死进于神宗,请求朝廷罢除新法。因郑侠早年得过王安石奖引,此举被后世讥为背恩。我倒觉得郑侠是个磊落之人,其冒死上谏应是感于新法的弊端,为民请命,并不为取谀守旧派。郑侠奏疏声称“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宜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神宗观图览疏,“长吁数四,夜寝不寐”,翌日下诏废除部分新法。也是天意如此,郑侠本意是以自己性命换取新法废除,以救百姓,神宗下诏后,“越三日大雨”。这场雨救了郑侠也导致王安石的去位,吕惠卿窃居高位,郑侠被放逐英州。
第二年王安石虽复起用,但大势已去——守旧派势力增强;变法派内讧;两位太后支持守旧派;神宗对王安石信任度大大降低,“王安石再相,上意颇厌之,事多不从”。又逢彗星出,守旧派以“天变”攻击变法,神宗更加动摇,对王安石说:“闻民间殊苦新法。”公元1076年,王安石再次罢相,归居金陵(今江苏南京)钟山,之后布衫青驴,潜心著述。
我看半山,先是个政治家,尔后才是文学家。其赋文写诗,并不为表现人生情趣、文学才思,强调的是文学的实际社会功能——《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答司马谏议书》是政论;《读孟尝君传》谈的是怎样“得士”;《伤仲永》教导人不可依恃天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重要;连《游褒禅山记》这样的散文游记,都要和大伙探讨哲理。老成持重的相国行文,也许就是这样,过分显露性情,会被视为幼稚。王相国偶尔性情流露的《明妃曲》却差点儿为其带来大祸。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明妃曲》(其二)
《明妃曲》是半山的名作,千古吟咏王昭君的诗歌未有出其右者。美人好看在哪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反正就是好看!
半山是懂得欣赏美女的,昭君的美不在容貌,而在“意态”,元帝见之,不能自持。可怜画师毛延寿当年画不出昭君气质,被妒火攻心的元帝一刀砍了。《明妃曲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一联,借陈阿娇失宠于汉武帝指责君主对女子薄幸,这话宋皇帝勉强还能接受,可《明妃曲二》里“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联却成了众矢之的。或谓“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或谓“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历代选本皆不录《明妃曲二》大概也是有所忌讳。相信兄弟们也看出来了,王安石说“汉恩自浅胡自深”明显是指男女关系,无关君臣之义,可什么事情一旦牵扯到政治,指鹿为驴,指驴为马,又有什么奇怪的。
王安石存世的词只有二十余首,《桂枝香》是代表作: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杨湜《古今词话》云:“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金陵一直是亡国之都,历代“金陵怀古”的诗词很多,半山却能以开阔视野、博大胸襟压倒众人,难怪苏轼会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王安石二次罢相后闲居金陵钟山,甘于清苦,《东轩笔录》载:
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墙,辄不答。元丰末,荆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荆公疾愈,税城中屋以居,竟不复造宅。
一个退休总理,将没有院墙的房子筑在荒郊野外,以为自己会病死便将家宅捐出,病好后租房度日,放在今日,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安石一生就算在政绩上无所建树,仅凭其人品,也当为后人景仰。
社会地位的改变影响了王安石的诗风,隐居后由写喜欢说理的政治诗,改为写抒发田园之乐的闲适诗。
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
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
——《钟山晚步》
小雨轻风下落花满地,槿篱竹屋前村路逶迤……这样一幅脱俗清婉的雨后山村图,是半山洗净铅华后的闲适淡定。
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
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
——《南浦》
扁舟繁花,画桥斜阳,暗香是青衫少年曾经追寻的理想,斜阳是白发老人回顾一生的怅惘。
司马光执政后,新法尽废。公元1086年,闻免役法被废,王安石叹息:“亦罢至此乎?!”忧愤而卒。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