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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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至情至性欧阳修

曾经年少的岁月,小七对我说:“你是个容易因感情而冲动的人。”

这样的底色反映在对唐宋文人的好恶上,自然亲近冲动型,不喜理智型,欧阳修就是后者。欧阳修是北宋文坛领袖、诗文革新运动旗手,在散文、诗歌、史学上都极负盛名,苏轼赞其曰:“天下翕然师尊之。”

曾与欧阳修粉丝掐架,他说:“你为什么不写欧阳修?”我说:“这厮和韩愈一样,都是正统古板的老夫子,没兴趣!”斜眼望去,丫的在满地找砖。

人很容易被第一感觉蒙蔽,当你抱着不偏颇的态度去认真了解一个并不喜欢的人,你会发现,他同样有值得喜欢的理由。

欧阳修公元1007年生,家贫,四岁丧父后竟至“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买不起纸笔,其寡母以苇秆画地,教其写字。“欧母画荻”遂与“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一样成为伟大母亲的典范。公元1030年中进士,之后因参与“庆历新政”改革屡遭贬谪,公元1060年拜枢密副使,次年任参知政事,又相继任刑部尚书等职。公元1071年以太子少师身份辞官,翌年卒。

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看出来了吧,欧阳修是前半生坎坷,后半生得意。现在看来,其前半生受的那些打击也没白挨,让后人看见了永叔的义气刚正。

公元1036年,范仲淹参权相吕夷简任人唯亲,吕夷简进谗仁宗,说范仲淹“所引用,皆朋党”,范仲淹被贬饶州。余靖、尹洙因上书营救一起被贬。左司谏高若讷为逢迎吕夷简,诋毁范仲淹,认为范该贬,欧阳修闻知怒不可遏。惹怒谁也别惹怒书生,欧阳修以笔作刀,一篇《与高司谏书》令倒霉催的高若讷遗臭万年: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此君子之贼也……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看这样语言犀利、气势逼人的板砖文痛快淋漓、气血沸腾。我时常在各大论坛来回窜,看高水平砖手群掐,隔岸观火那叫一个爽,可从没见过一篇砖文达到《与高司谏书》这样的水准。也只有鲁迅那些投枪匕首似的杂文可以媲美了。

三十岁的永叔少年气血,浑身是胆,骂完了还不解气,文章末来一句:“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傻叉高若讷受了欺负,真拿着《与高司谏书》去找仁宗哭诉。玩得不地道啊,欧阳修随即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后欧阳修与范仲淹、尹洙、余靖等被称为“党人”,欧阳修著《朋党论》上谏相辩: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朋党论》说理透彻,斩钉截铁,逻辑强大,如快刀斩乱麻,如热汤泼冰雪,通篇读下来就是一个“爽”字,名垂千古绝非偶然。

当了四年芝麻官的欧阳修被召回京,开始升官,不久与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开始推行“庆历新政”。新政失败,范、韩、富等相继被贬,欧阳修也被贬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太守任期间,永叔一篇《醉翁亭记》令滁州琅琊山醉翁亭名扬天下,为滁州的旅游事业做出巨大贡献:

环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滁州志》载:“欧阳公记成,远近争传,疲于摹打。山僧云:寺库有毡,打碑用尽,至取僧室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亦多求其本,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用一份《醉翁亭记》拓本居然可以免税,一方面说明《醉翁亭记》为世人推重,另一方面也证明浩浩中华是个尊重文化的民族。

除以上三篇,欧阳修散文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油翁》,没办法,谁让它进了中学语文课本。孩子就是一张白纸,最初染上去的字句会伴随一生。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熟能生巧”的道理大伙都懂,《卖油翁》精彩的是人物神情、动作、语言描摹——“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读来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永叔没有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除去以上四篇散文,《五代史·伶官传序》《丰乐亭记》《鸣蝉赋》《秋声赋》都是历代传诵名篇,也难怪永叔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仅凭文章好、人品好,欧阳修还不足以成为北宋文坛领袖。水泊梁山上一百单八将,人才济济、卧虎藏龙,为何尊一个黑脸短肥的宋江为老大?根源是宋江喜欢帮助人,不然怎么叫“及时雨”。欧阳修也喜欢帮人,任知贡举期间大量举荐人才——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早年都曾得欧阳修奖掖。严格来说,他们都是欧阳修的门生,逢年过节都得去老师家拜年。又有梅尧臣、苏舜钦等一干密友,在欧阳修周围形成了集团性的力量,为他领导诗文革新运动创造了条件。

欧阳修提倡朴素流畅的文风,力主文须明道致用。当时国子学中流行所谓“太学体”,应是类似韩愈僻怪险涩风格的文体,“太学体”的代表人物为刘幾。刘幾参加嘉祐二年科举,刚好撞在主考官欧阳修手上,其“太学体”文章被欧阳修用朱笔从头到尾抹了个遍,“判大纰缪字榜之”,并将“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这应该是中国第一张大字报。当时也许文风如此,欧阳修此举激起举子哗变,考生们群聚嘲骂、示威游行,在大街上拦住欧阳修的马头哄闹。可闹归闹,就像现在高考,如果教育部明文规定不许用某种文体,有几个人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场屋之习,从是遂变”。由欧阳修这样的实力派人物领军诗文革新运动,不成功才怪。可以说欧阳修通过此次变革,在诗、文两方面确立了宋代文学的基本风格。从这意义上来说,欧阳修确实是宋朝宗师级人物。

私以为,文学就是一个大花园,有牡丹的富贵,也该有梅花的冷香,用行政力量强行干预,有点儿强奸的味道。规矩太多,扼杀想象,所以欧阳修的大部分诗歌严肃古板,喜欢讲大道理,读来昏昏欲睡。他被贬夷陵时所作《戏答元珍》却是亲切流畅: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欧阳修对首二句很得意,曾对人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后人也说首联“起得超妙”。

相比永叔俨然“正统派”的诗,其词却写得清新疏淡、柔情婉约。试看《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永叔一阕倾离别之伤的《玉楼春》,既缠绵哀婉又沉雄豪宕。王国维《人间词话》语:“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佛家管破罐子破摔叫烈火重生,破罐子被摔到一定程度,什么也都放下了。欧阳老师教导我们:看尽落花后,人生也就达到圆融无碍的最高境界。所以兄弟们受点苦都咬紧后槽牙忍着,成佛成仙的日子在等着咱们。

永叔另一阕写离别之情的是《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词风受“花间派”的影响较深,《踏莎行》却没有“花间派”的铺金缀玉、浓脂艳粉,通篇情景交融、曲尽其妙。前阕写有我之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两句有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之妙。后阕写女子离愁,伊人扶栏远眺,春山迢迢,客在天涯。俞平伯论“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两句:“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

欧阳修的词基本承继五代词风,借女子视角写离愁闺怨是“花间派”标准格式,《蝶恋花》是其中的代表: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琼瑶《庭院深深》的最初灵感绝对是从《蝶恋花》来的——深宅大院里杨柳如烟、帘幕重重,羔羊样的女主角忍受婆婆、妯娌和小姑虐待,妓院舞厅里男主角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你看看,冲突就是这样来的,清末民初豪门大户里的恩怨情仇,你就可着劲想吧,反正是女主角怎么委屈怎么来,把握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凄婉哀怜就行,拍成电视剧,一准让少女和师奶们泪眼滂沱。想写琼瑶式爱情小说就这么简单,不信你试着这思路写下去。

我真是妖孽,愣把欧阳修和琼瑶扯到了一块儿。你侬我侬并非琼瑶专利,威严正直的永叔一样有过爱情。误传是朱淑真所作的《生查子》,就是高举“道统”大旗的欧阳老夫子少时情殇: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样一阕隽永含蓄的小令,露出的仅是冰山一角,却令人刹那看清背后隐藏的点点甜蜜、滴滴心伤。郑智化唱的《淡水河边的烟火》就是现代版的《生查子》:

看过了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脸

突然间忘记这是一个分手的夜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从此不再相见 不再相见

你善变的脸像烟火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一瞬间

今年这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

我孤孤单单只有一个人

现在的你有谁陪在身边

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

原谅我用这首歌词来表达对《生查子》的共鸣,那些初恋的青涩情怀、夏夜的花香晚风,都被这短短的四十字勾起。文字的魅力大概就是如此,给你一个无限大的联想或回忆的世界,令人甘心沉沦。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元宵灯市熙熙攘攘,有人偷偷牵手。

明月依旧,灯市如昼,淡水河里莲莲盏盏,有人泪湿衣袖。

永叔,你也有一颗至情至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