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唐朝众多才子相比,算是无比幸福的。所以码这篇字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轻松愉快的。可这不知足的老夫子还写下“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感慨自个儿的身世凄凉。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如果你白乐天算是身世凄凉,那杜甫都该后悔爹娘生了他来这个世上。
白居易于公元772年出生在河南新郑,刚好是中唐时期。少时的白居易没什么名头。在长安时,他去拜见顾况。顾况当时以善于鉴别人才著名。小白还是机灵的,找个高士写条评语,对入仕是大大的有用。
顾况看了白居易的名字,戏语:“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及至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句,赞曰:“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从此对白居易称赏提掖。小白同学出名了。
二十九岁,白居易考中进士,后又考中书判拔萃科,被授秘书省校书郎,与元稹一道开始了仕宦生涯。壮年有成,春风得意也是情理之中。小白这时候摩拳擦掌,满腔抱负。
四十四岁之前,白居易政治热情高涨,屡次上书,指摘宦官篡权、天子有失;与元稹合著《策林》,也许是仿效董仲舒向汉武帝献“天人三策”,内含七十五篇“对策”,话语涉及社会各个方面,如反对横征暴敛,主张节财开源,禁止土地兼并,批评君主过奢等等;讽喻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也在此期间写下。这些讽喻诗颇似鲁迅的杂文,一支秃笔横扫江湖,上至宫廷,下至官吏,以至“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想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酣畅淋漓。
《伤宅》写奢侈达官:“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忓。”
《轻肥》绘内臣豪奢:“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重赋》怜穷苦百姓:“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立碑》讽歌功颂德:“岂独贤者嗤,仍传后代疑。古石苍苔字,安知是愧词。”
《缭绫》叹农妇艰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买花》恨贫富不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新丰折臂翁》借老翁欣喜之口说:“臂折来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杜陵叟》借百姓愤怒之口说:“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卖炭翁》借老翁讷讷之口说:“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白居易是有深刻观察力的,《秦中吟》《新乐府》两组诗深刻地反映了中唐时期的社会矛盾和景况。中学时候读到“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几句,在心里就投影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后人评述杜甫的诗是“诗史”,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当此称号也是无愧。
就算白居易这样折腾,他的官还是一直做到了陪太子读书的左赞善大夫,直到上书力主严缉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才被以僭越朝政、有伤孝道的罪名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自此,白居易的政治热情减退,少年时的人生理想被时间的流水洗去棱角,开始清心礼佛,追求闲适宁静的生活。尽管唐宪宗暴死后唐穆宗即位,他被召回,白居易的人生哲学已由兼济天下变为独善其身。当时穆宗政治荒怠,不听劝谏,朝中朋党相争,局势混乱。明智的白乐天极力请求外放,之后历任杭州、苏州刺史,官至秘书监、河南尹、太子少傅。七十一岁致仕后闲居洛阳,与香山寺僧人结社,捐钱修寺,自号香山居士。七十五岁时卒于洛阳。
比起大多数入仕的大诗人,白居易的仕途生涯已算圆满。该说的他也说了,该骂的他也骂了,该为百姓办的事他也办了。一生只被贬谪过一次,官直做到太子少傅。杭州至今还留有其任杭州刺史时为百姓蓄水灌田而修的“白堤”。比起刘禹锡、柳宗元这些人,白乐天真该乐了。七十五岁而卒,在唐朝诗人里也算高寿,想来这和他后半生闲适享乐的生活哲学不无关系。
《唐才子传》载其“亦能顺所遇,托浮屠死生说,忘形骸者”,“居易累以忠鲠遭摈,乃放纵诗酒”。虽说有些无奈才净心向佛、纵情诗酒,可这也能窥出白居易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处世态度。
生活态度的转变直接影响了白居易的诗风,自四十四岁起,白居易由意激气烈的“讽喻诗”变为写旷达平和的“闲适诗”。当真是不惑之年了吧,褪去了少年壮怀激烈的锋芒,洞察了人世的沧桑变幻。语言浅切流畅、用词明丽清亮的《大林寺桃花》就是其“闲适诗”的代表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同样精彩的还有《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其中的“迷”、“没”二字妙不可言,看来老白没少在这两个字上下功夫。
白居易主张诗文要平易浅切,反对艰深晦涩。《唐才子传》里有这样一句:“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对我这样不怎么读书的孩子,是喜欢这种风格的。像我现在码的这些字,不能做到化繁为简,实在是修为不够,同志尚需努力。这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明白如话,读来亲切温暖,当是乐天文学主张的体现。
白居易是个不要稿费的高产诗人,存世的诗达两千八百首之多。也许是生活太过闲适,“闲适诗”在里面占了很大部分。文学作品我看和古董一样,同一类型的古董如果存世稀少,那绝对拍出天价,如果是孤品,更是陡然升值。老白的“闲适诗”产量太高,难免题材重复,看多了确实审美疲劳。再加上白老儿总爱在诗里表白自己个儿淡泊高雅,哼哼唧唧地哀叹自己衰老孤独,无趣得很,还是转头去看他的镇箱之宝——《长恨歌》《琵琶行》。
《长恨歌》《琵琶行》被白居易归类为“感伤诗”,这两首诗是乐天诗中的精华,千古传诵之名篇。
《长恨歌》作于公元806年,白居易三十五岁,那时候他正是大写“讽喻诗”的阶段。写这首诗的本意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插句闲话,白老夫子绝对是个高举封建礼教大旗的卫道士。他在一部分作品中,常以儒家正统道德的维护者自居,批评他认为习俗败坏的现象。譬如他告诫少女们不要为爱情而“淫奔”,以免遭受恶果;他指责自天宝以来,胡乐、胡舞、胡妆盛行,人心不古,连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乐无人问津,社会风气遭到破坏。白居易的这些观点和程朱理学一样灭绝人性。在《长恨歌》的写作动机上,乐天明显视大美女杨玉环为媚惑天子的“尤物”。可能是写着写着就收不住了(这一点我想经常码字的兄弟们都深有体会),从最初的讥讽转到了同情与感动,以至于将杂文写成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让后世多少文艺青年为三郎和玉环的爱情眼泪哗哗的。其中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两联家喻户晓。
《琵琶行》作于公元816年,白居易时年四十五岁。那是他刚被贬到江州的第二年。白居易觉得自个儿凄苦不堪,秋夜浔阳江头送客,偶遇一位身世飘零的女子,令老白顿起同病相怜之意,于是这段邂逅便永远被镌刻在文化史册上。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引用这么长的一首诗,实有凑字数的嫌疑。只是这诗实在太好,不贴出来与君共赏,有悖天道。从《琵琶行》里可以看出,白居易不仅是个音乐发烧友,且对音乐有很深的造诣。读这首诗就像在听一个很牛的鼓手击鼓,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密集,时而沉默,情绪便随鼓点起伏跌宕,百转千回。遭遇这样美妙的音乐,就算没遭遇贬谪,我想乐天也会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灵心善感毕竟是诗人的本性,没有一颗敏感的心,又何以为诗?此诗除去绝妙的节奏感,“枫叶荻花秋瑟瑟”、“别时茫茫江浸月”两句也尽显乐天善于勾勒环境意象、营造情绪氛围的风格。如若乐山其他的诗作遗失,独留《琵琶行》孤篇存世,那将是另一篇《春江花月夜》。
聊完老白的诗,再聊聊老白一直被后人诟病的私生活。
后半生的乐天可谓彻底的“享乐主义”,只要得空,必拽着元稹、裴度、刘禹锡等社会名流听曲喝酒。每遇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邀客来家,先拂酒坛,次开诗箧,后捧丝竹。于是一面喝酒,一面吟诗,一面操琴。旁边有家童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真是不亦乐乎,直至酩酊大醉方止。有时乘车出游,车中放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车两边的竹竿悬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
又据《穷幽记》载,白居易家有池塘,可泛舟。他宴请宾客,有时在船上,船旁吊百余只油囊,里面装有美酒佳肴,随船而行,需要时拉起,吃喝完一只再拉起一只,直至吃喝完为止。
光是吃喝玩乐也就算了,让人不服的是白居易蓄养家妓。其在《小庭亦有月》中写:“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我的乖乖,这里就是四个年方二八的女生,从名字看,也绝对个个是美女。不仅这四个,据传老白蓄养的家妓过百。我靠,光家妓就过百,加上家仆什么的,他家得用多大的锅做饭。老白,你是不是贪墨了啊?你绝对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除去以上四个,白居易家妓中最为著名的是樊素和小蛮。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后世“小蛮腰”三字成了“细腰”的代名词,可见影响之深远。老白你享受安乐,自己个儿偷着乐也就行了,偏去炫耀“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像我这样的穷苦青年,至今还为娶个老婆奋斗不止,你老白居然十年要换三拨数量众多的小妾,是不是人啊!
看来朝廷也没怎么亏待白居易,其为官清廉,这些享受的资本应该还是来自于工资奖金、朝廷福利什么的。这是何等堕落腐朽的生活啊!太让人不齿了!你们都让开,让我来。
后世因白居易蓄养家妓而认为其有文无品,我觉得牵强。首先,中唐时期官吏狎妓是风尚,甚至已经制度化。官吏交接,不光是公文案牍,连家妓也要交割。每种品阶的官职,大唐律法居然还规定了蓄妓的数量。试想在这样的时代和氛围里,有多少人又能超越时代。其二,白居易老年患了风痹之疾后放妓卖马,自称“既解风情,又近正声”,虽说有些自吹自擂,但此举足可见白居易还是同情家妓的。据其《不能忘情吟》序载,走的时候马居然回首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闻马嘶声,惨然落泪,希望白居易顾念旧情,留下她们。多情种子老白仰天长叹: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
亦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
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后来还因思念樊素、小蛮写下《别柳枝》: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我想白居易执意不留樊素、小蛮,还是希望她们能早点离去嫁个好人家吧,不然何以说“骆反厩,素反闺”。如若真是“有文无品”,唐朝还流行买卖、相赠家妓,白居易大可不必如此矫情,自己身体不好不能享受,卖掉送人就是。
不管如何,后世对此事还是多有指责,毕竟唐朝还有个圣洁的王维在先。白居易对皇帝选妃都指手画脚,可轮到自己身上就忘了这档子事,也算是德行有亏。
令世人指摘白居易品行的另一件事,源于名妓关盼盼: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后世对白居易赠诗逼死关盼盼一事众说纷纭,那首相传的送命诗如下: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据说白居易托人送这首诗给关盼盼。关盼盼在燕子楼为替她赎身的张建封守节十年,收到这首诗后绝食而殁。死前写下“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讥讽白居易一介小儿,哪里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
很多人考证白居易的这首诗并不是给关盼盼的,写作的时间也不吻合。我倒希望是这样的,可历史的烟云从来恍惚迷离,谁又能将目光穿越千年,看清孰是孰非。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