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才子多如过江之鲫、满天繁星,相比之下,才女的数量就寥寥无几了。《全唐诗》洋洋五万首,女子的作品只占了几百首。
大熊猫之所以珍贵,数量少是第一原因。如果把满山乱窜的野鸡杀得全世界只剩百来只,估计野鸡也要成为国宝。
李季兰就是唐朝数量稀少的才女之一,自然当属大熊猫级国宝,所以历经千年,还被“食色性也”的骚人墨客们津津乐道。单就诗篇成就而论,李季兰在唐朝的排名要到千名之后,《唐诗三百首》里根本就没有李季兰的名字。如若她是个男的,估计没几个人会知道李季兰何许人也。重点是,她不但是MM,还是美女MM,还是道姑MM,还是交际花MM,还是与名人甚至唐玄宗有染的MM。有这些新闻看点,才不才的都属于次要的衬托了。自此以后,女文人把李季兰引为知己,惺惺相惜;男文人将其当作意淫对象。后者更是恨爹娘没把自己生对年代,不然又该是怎样一段红袖添香、赌书泼茶。
费老用四川普通话说:“做人要厚道。”辛文房做人就很不厚道,在《唐才子传》里辟出长篇为李季兰作传,甚至一反常态地大发感慨。而写到李白、王维之流,草草了事,好像赶着下班打卡一样。
李季兰生于公元713年,与李白、杜甫、王维同一时代。可惜啊,李白那时正忙着到处炼丹成仙,杜甫忙着到处背柴捡橡栗活命,王维忙着在辋川别墅鳏居念佛,李季兰没能和几位超男搭上关系,不然能养活多少狗血编剧。
六岁的时候,李季兰的名字叫李冶。一日家里正在搭蔷薇花架,其父抱李冶到花架下玩,开玩笑让她即景做诗,李冶脱口吟出:“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李老爷子也是个文人,听罢心里就嘀咕开了——“架”与“嫁”谐音,六岁就发春怨之思,长大了还了得啊!孽障!回去越琢磨越不是个味儿,和老婆一商量,得,将李冶送入剡中玉真观出家,改名李季兰。每日青灯黄卷,看你以后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这老子也是个糊涂老子。唐朝女冠之风盛行,多少后妃公主、名门闺媛争相出家,以修行为名,贪图的却是交际自由。当时,“女冠”几乎成了高级妓女的代名词,区别在于妓女惦记的是客人的钱包,女冠看中的是对手的才华风姿。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十几年面对空山飞瀑、花开花谢,没有三秋桂子,没有十里荷花,没有万丈红尘,没有俗世繁华。一个少女长大了。
十几年的月夜,十几年的轻叹。一个少女恋爱了。
《唐才子传》形容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可以想象:一个身着清雅道袍、发束黄缎道冠的倾城女子,眉眼间却有着洞穿世事的淡定。柳条柔软时研墨,秋虫啾啾时抚琴。飘逸萧散,宠辱不惊。若被段誉撞上,这呆子一定会叫上一句神仙姐姐。
静水流深。她毕竟才十六岁,正是现代人读中学的年龄。内心躁动不安,枝上黄莺轻唱。
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
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
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茵。
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纱窗外一枝新。
——《蔷薇花》
她写下了蔷薇,也写下了自己。
泛舟剡溪,岸上有青衣芒鞋的男子,他对她笑,她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那天下午分别时,朱放递给她一张纸: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别李季兰》
朱放,是李季兰的初恋。既是为了俗名来此隐居,又何必日后贪图功名,远赴江西为官;既是日后不会迎娶,又何必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道姑卿卿我我。反正李季兰是被这流氓玩弄了,可怜她还写下《明月夜留别》: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可见分离那晚的黯然神伤。这首诗也是李季兰留下的诗里最好的一篇。之后她写过《寄朱放》: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恨,相逢一时说。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相思怨》
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
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
——《春闺怨》
可怜哪,一个终日面对郁郁山木、绵绵野花的单纯少女,因为初恋的情郎去了远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连太平洋也装不下她的思念。朱放真是深得“后悔当初没下手”的真谛,将一个国色天香的小道姑糊弄得五迷三道。如果没有和李季兰的这段恋情,估计朱放也是没几个人知道的。
接下来我们的“茶圣”陆羽哥哥登场了。
陆羽是被一俗姓陆的僧人捡回的孤儿,在玉真观附近的龙盖寺中养大。很多记载都说陆羽十二岁就逃离了龙盖寺,想来此时的他不是从龙盖寺去拜访李季兰的。
二人一个在庙里长大,一个在道观长大,本就同病相怜,加之彼此都是有才情之人,于是经常煮雪烹茶,对坐清谈。李季兰重病之际,陆羽一直悉心呵护,无微不至。李季兰感动不已,还特意赋诗一首以示谢意: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不知道是哪位老吃老做说的:“治愈失恋创伤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另一场恋爱。”很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此时的李季兰已才名远播,往来诗词酬唱的大都为官宦名士,其中也不乏俊逸倜傥之士。陆羽不但貌丑,还是个口吃,李季兰能与之相恋,确实是个重德之人。
陆羽有个和尚朋友,法号皎然,乃谢灵运的十世孙,诗画双绝,也是个“神情萧散”的名人。陆羽将皎然介绍给李季兰,坏事了。三人经常相聚,煮茶论道、诗词酬答。这世界啊,飞禽走兽样的。李季兰不知是真心还是戏谑,一日将信纸叠成双鲤之状,中藏匿文,以诗作探。皎然收到此明示、暗示后写下一首《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不管是出于兄弟义气还是本身佛学修为,皎然此举赢得后世无数赞赏。后世每写到这里都要加上“禅心似井”、“心如止水”等等褒奖皎然的形容词,我却颇有微词。且不说李季兰是开玩笑还是试探,你要真是禅心似古井,就该一笑置之,还写个鸟诗来标榜自己不为所动。你写此诗已是图名,既是图名,在佛家修为来说,与好色一般地是六根不净。你摆出一副高僧入定的姿态,以示不屑一顾。想来受到这样一位美女的追求,也难免沾沾自喜,生怕别人不知道,于是写下一首鸟诗,枉让李季兰当了你的绿叶,留下轻浮浪荡的骂名,更别提陆羽头上正泛出绿油油的光。
收到皎然的诗后,李季兰居然还答上一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真是当道姑当傻了?想来李季兰还是拿皎然逗乐子的成分居多。看《唐才子传》记载的一个故事便可知李季兰个性豪爽,不拘礼俗。
又尝会诸贤于乌程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诮曰:“山气日夕佳。”刘应声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
三十岁后,李季兰时常与远近诗友会集于乌程开元寺中,举行文酒之会,即席赋诗,谈笑风生,毫无禁忌。刘长卿患有疝气,李季兰问:“山(疝)气日夕佳?”诗人刘长卿也是个妙人,同样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回话:“众(重)鸟欣有托。”众人喷饭。这个笑话有点冷,我顺便普及下生理卫生——疝气会导致****下垂,古代人用布托住减少痛苦。黄段子能说得如此出神入化、雅俗共赏,两人真是有才。我们似乎看见一个鲜活的李季兰在与我们把酒论道。
李季兰虽然一生单身,但我觉得她在感情方面并不可怜。她热衷恋爱,却始终清醒地保持自身的独立,并没有像其他才女一样依附于谁,尔后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爱情事业中去。她一生不缠绵,不黏糊糊、湿答答,干净清爽,敢作敢为。她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看清这世间爱情的虚伪、婚姻的可笑。她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古人评此诗末句云:“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则为薄幸无情;出自妇人之口,则为防微虑患。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
“至亲至疏夫妻”一句道尽世间爱情虚幻、人情疏离,不是对世事大彻大悟者不能语。在今日看来更是触目惊心,默然无语。
就是如此清醒明白的李季兰,随着声名日隆,唐玄宗的一纸召见的诏书,也让已经四十余岁的迟暮美人喜忧参半。在她西上长安前,留下一首《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诗云: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玄宗估计天天听着有人在耳边聒噪,李季兰如何如何,也动了好奇之心,干脆召到长安来看看。结果一看,是个“俊媪”。三郎还算有些绅士风度,留李季兰在宫里待为上宾,一个月后厚赐回乡。
本来故事发展到这里,大团圆结局,皆大欢喜,多好。可叹我们都站在宿命的掌心,谁生谁死,谁哭谁笑,毫不由己。
公元784年“泾师之变”爆发,朱泚称帝。也许是被逼,李季兰曾献诗朱泚。半年后叛乱平息,李季兰被唐德宗“遂令扑杀之”。如果此事属实,那李季兰享年七十二岁。也有记载说她去长安朝见唐玄宗的路上,遭遇“安史之乱”,从此下落不明。我倒希望是后者。一个“神情萧散”的李季兰被乱棍打死!唐德宗太可恨了,为你敌人写了首诗怎么了,魏征还屡次要太子杀了李世民,你祖宗要没有气度杀了魏征,哪还有贞观之治。败家玩意儿,难怪唐朝一代不如一代。
李季兰的一生,表面浮荡风流,我却觉得她才是大彻大悟的得道之人。锦心绣口,干净磊落。似那鲁智深,酒肉穿肠,戒刀杀人,最终成佛的却是他。
陆羽在李季兰死后隐居,在其仅存的两首诗中,有一题为《会稽东小山》的诗: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剡溪”就是玉真观所在之地。诗中虽然没有实指是思念李季兰,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肝肠寸断、孤寂怅惘。
月下煮茶的时候,他还会时时忆起那个“神情萧散”的李季兰,边上当然还坐着拈花笑语的诗僧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