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兵点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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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相濡以沫

晚上八点过,父亲打来电话,声音有些轻,但却重重地砸在我心头:母亲“摔断”了胳膊。彼时父亲不清楚究竟摔得有多严重,他只能用了一个如此严重的词。

从父亲和母亲交替的叙述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有个亲戚在县城里请满月宴,晚上吃过饭回家,父亲骑电动车带母亲,母亲还未坐稳,父亲便发动了电动车,于是,母亲便摔了下来,左胳膊肘脱臼,像是断了的样子……父亲一个劲地说,他以为母亲坐稳了。后来,众亲戚一起帮忙,把母亲送到了县中医院急救。

父亲打电话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从急诊室换到了病房。母亲叫我不要担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作为他们唯一的子女,我怎么可能不着急,这边挂断电话,我就赶紧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了假。翌日一大早我就赶回了县里,直接奔医院。

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左胳膊打着石膏,原来就瘦弱的身体,更显干瘦,虚弱地听着父亲和几个亲戚说话。鼻子一酸,我差点掉下泪来,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父亲红着眼睛告诉我,可能要做手术,骨头摔碎了,要打钢钉固定。我有些生父亲的气,埋怨他不该粗心大意把母亲摔了。母亲赶紧说,他们都说过他了,你也不要再怪他,事情都发生了。我知道父亲心里肯定更很难受,他也在不停地自责,便不再埋怨他。

接下来,医生及时给母亲做了手术。手术后回到病房,母亲就一直在输液,液输多了尿也多,母亲行动不便,父亲便去护士站要了一个小便器给母亲方便。我在病房外候着,不一会儿,父亲端着小便器出来,去了卫生间,将小便器洗干净,又拿回来放在病床下。

父亲坐在母亲床头,一只手撑着他疲惫的头,另一只手帮母亲柔捏左手指,医生说这样可以促进伤口恢复,像犯了错的孩子,为求得大人的宽恕;每隔一会儿,父亲就抬头看看是否还有药水,每当要换药水的时候,他就提前去把护士请来,以免耽误。夜深了,母亲要我回家睡觉,说有父亲守着她就可以了。

手术后第二天,母亲说住在医院里怎么都不舒服,要我去找医生,希望输完液后可以回家休息。因为医院离家近,医生便同意了,要求每天早上准时回医院输液,如果伤口疼得厉害,也必须马上回医院。

晚上吃过饭,父亲打来热水,帮母亲洗脸,我正准备帮母亲洗脚,没想到却被父亲抢了先。父亲埋着头,蹲在母亲脚边,帮她脱鞋,脱袜子,怕水烫着她,父亲便将热水一下一下地往母亲的脚上浇,等到水不烫了,再将母亲的脚放进热水里,一边洗一边柔捏着,像是在清洗一件心爱的宝贝。母亲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很是享受。母亲笑着打趣父亲,说这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要不是这次摔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啊!暂时忘却伤痛,一家人都笑了。

等父亲进房间看电视后,母亲说,看这样,这左手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了,而且还不能百分之百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以后,地里的活,她是干不动了,只能等父亲干了。

我们家在城郊结合部,一如当今中国的很多地方,城市化进程飞速的吞噬着农村,我们村也未能幸免,被占了很多地,我家也只剩下了几小块地,父亲在家附近的一个工厂里上班,母亲在家里养了一群鸡和鸭,还伺候着那几小块地,农村人,忙习惯了,闲不住。以前,父亲下班以后,就呆在外面的茶馆里喝茶打牌,很少帮母亲做地里的活,母亲实在忙不过来了,父亲才会帮忙,他说在厂里辛辛苦苦累了八个小时,哪还有力气做地里的活。母亲骂父亲懒,父亲不改,母亲也拿他没办法,这也是长久以来父母之间最主要的矛盾。

所以,当母亲说地里的活只能留给父亲干的时候,有些许的无奈,但更多的是期盼,期盼父亲从此以后能勤快起来。作为农村人,我相信父亲骨子里不是懒散的。

母亲的伤恢复得比较好,我也要回市里上班了。但始终不放心,于是每天打电话给母亲,问伤口恢复的情况,问父亲照顾得好不好,叮嘱她按时吃药,记得喝牛奶……

母亲说,父亲变勤快了,做饭,洗衣服,干农活。有一天,母亲出去串门,在一个亲戚家耍了半天,父亲干完地里的活回家,没看到她,也没有打电话找她,父亲弄好饭,她才回家……听着电话里母亲幸福的声音,我终于放心了。

其间,我每个周末都回去看母亲,母亲说父亲洗衣服虽然笨手笨脚的,没有她洗得干净,但还是可以了。因为母亲的左手打着石膏,伸不直,洗澡,穿衣等很多生活琐事都要父亲帮忙,他还要干农活,自从母亲摔伤以后,父亲下班后就再没有去喝茶打牌了。母亲背着父亲在我面前夸他,说他真的变勤快了。我想,不是父亲变勤快了,只是又恢复了原来勤劳的本份。

以前家里农忙时节,晚饭时,父亲都会喝酒,他要母亲喝,说是喝了酒可以解疲劳,母亲因引也学会了喝酒。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看到父亲喝多了,母亲会帮父亲喝一些。父亲很少做家务,不过要是母亲病了,他就不会让母亲做任何一点家务,全都包下来。父亲和母亲,就像山崖边的滴水和岩石,一个执意往下滴,一个固执承受,天长日久,最终滴出一个水溏,水石相依。

从我开始晓得有爱情这个事物的时候,我就经常在想,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前只见过一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情,作为儿子,我没有问过他们。少时夫妻老来伴,他们已经相伴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一路磕磕绊绊,风风雨雨,即使有过爱情,现在可能都早已转化成亲情了。

又一个周末,我回老家看父母。几将冬至,母亲左胳膊上的石膏早已拆了,也能自己洗脚,晚上他们习惯趟在被窝里看电视,母亲的左手还是伸不直,需要父亲帮着,才能脱下外套,父亲帮母亲脱得很仔细,慢慢地脱,害怕一不小心弄疼母亲。

看着相濡以沫的父亲和母亲,我突然明白了,以前父亲的懒和母亲的骂,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爱的一种表现。日子就是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真正的爱,越是朴实无华,才越是浓烈深厚,才越经得起风霜雨雪的洗礼。

杯中父爱胜酒浓

父亲是一个爱酒之人,但从不嗜酒。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都爱请父亲帮忙,到了晚上,主人家总免不了盛情招待一番,好酒好菜好热情,父亲话少,总招架不住劝,醉就必然,醉后的父亲也还能坚持着回家,回家后倒头即睡,第二天醒来,问其是如何回的家,他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父亲喝酒,没有斗酒诗百篇的才气,也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奢华,更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愁情。父亲喝酒,是生活的小酌细饮,日子一样平常。

每逢农忙,吃晚饭之前,父亲总嘱我去村口的小店买两瓶啤酒。家里那时没有啤酒杯之类的酒具,父亲用牙齿将啤酒盖咬下来,咚咚咚,径直往盛饭的空碗里倒,先给自己倒一碗,再给母亲倒一碗。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着父亲开酒、倒酒的气势,也觉得他像一个英雄。

酒倒毕,父亲先是轻轻的抿一小口,再喝上一大口,再很舒坦地咂咂嘴,最后才拿起筷子夹菜。母亲一开始喝不惯啤酒,说有泔水味,一点都不好喝,但又不想扫父亲的兴,于是闭上眼、皱着眉,分作好几次,才将那一碗啤酒倒进了肚里。父亲看着母亲喝酒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嘿嘿嘿!然后,他眯着眼,带着余笑,把一大碗啤酒一滴不剩的喝完,然后拿起酒瓶,咚咚咚,再将空碗续满。

父亲说,喝了酒可以解乏,一天劳作的疲惫,被酒这样一冲,就一点不觉得累了,晚上还可以美美地睡一个安逸觉,第二天下地,精神头十足。因此,父亲才会引导着母亲喝酒,多喝几次,母亲再喝啤酒,也没觉得有泔水味了,能爽快地把酒饮尽。

待我年龄稍长一点,父亲再喝酒,便会给我也倒一碗酒,鼓励我,现在先锻炼锻炼,以后长大了,好买酒给他喝,好能陪他喝酒,反正一碗啤酒也醉不到人。母亲开始还劝劝父亲,不让我喝酒,几次三番,母亲也就默许了。

我浅浅地尝一小口,还真是泔水味,但看到父亲牛饮碗中酒,我也就多了几份胆气,学着父亲的样子,张开嘴,大口大口,喝将起来。喝完后,我也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只是身体有一点点飘飘然,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再喝酒,父亲把碗端起来,对母亲和我说,来,我们碰一下。于是,母亲我和都将碗端起来,向父亲的碗碰去,当当,瓷碗碰在一起,清脆悦耳,满屋回荡。一家三口,笑眯眯,喝酒,咕咚咕咚,这那是喝的酒,分明是喝的幸福!

一天,父亲买回一个大玻璃缸,将几斤老白干,半袋冰糖,一包枸杞,统统倒进大玻璃缸里,泡酒喝。如果经济宽裕,父亲还会买回一两根廉价的人参,一并投进酒缸里。酒缸里的酒,先是纯白色,再变成淡红色,最后变成若黄若红之色,经过父亲耐心细致地泡,变得奇香无比,只要一打开盖子,整个屋子里酒香飘洒,一闻即醉。

只从父亲泡了酒之后,再喝酒,就没有买啤酒了。父亲拿一只碗,从酒缸里倒出半碗或大半碗酒,端到桌上,自己先喝一口,然后递给母亲喝,母亲抿一小口,然后递给我喝,我也抿一小口,顿时满嘴溢酒香,脸上飞红霞。喝下两口,回味绵长,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开了窍,通体舒泰。

母亲每次都只喝两三小口,就再也不喝了,只有我陪着父亲继续喝,直到将碗里的酒喝得精光,碗底只剩下两三粒泡过的枸杞,珠圆红润。父亲嘱我,酒是粮食的精华,一碗饭才能酿一滴酒,可不能浪费啊!

母亲每次都只喝少量的酒,酒量就一直不曾见长。我的酒量,在和父亲天长日久的对饮中,日益增大,渐渐赶了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超越了父亲。

终于有一天,我离开老家,独自到了外地生活。每次回老家,无论午餐晚餐,无论菜多菜少,父亲总会哼着小曲,进到里屋,倒出半碗他泡的老酒,拿出我为他买的玻璃酒杯,给自己倒一杯,再给我倒一杯,母亲偶尔会端起父亲的酒杯,喝上一小口。

酒一下肚,父亲的话匣子也随之打开,问我在外面的工作、生活情况。报喜不报忧,我将自己的进步和成绩一一作答,对于生活的不如意,我缄口不谈。在父亲浓厚香醇的泡酒中,我将生活的苦、痛、无奈,一一饮尽,随汗散去。

母亲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要好好工作,家里的事不要太挂在心上,家里一切都好。父亲说,你在外面少不了应酬什么的,千万莫贪杯,尽量少喝酒,喝多了伤身子,醉倒在大街上,也没有人照顾……

我笑着对父亲说,没事,我喝酒还没有出过丑,就像你喝多了仍能找到回家的路一样,我也不会醉倒在大街上的,再说一般人也灌不醉我,不要担心我。

我一个人在外面,赴过五星级的豪宴,也被领导叫去陪过酒,也和三朋四友在街边小摊小酌过,但从不独自喝酒;我品过五粮液,喝过茅台,也尝过二锅头,但在我的嘴里,只有父亲泡的老酒,才是世上最美味的佳酿;只有和父亲对饮,喝得才最为舒心,即使醉了,也是快乐老家,只是,父亲又何曾让我喝醉过呢?

父亲五十大寿之日,我回去为父亲祝寿。席间,宾主频频举杯,喝的是家乡特有的老白干,60度的高粱酒,喝进肚里火辣辣的。堂叔、表叔、堂舅十来个人,一起要我“打通庄”,为父亲祝寿。我纵然有天大的酒量,在他们十来个长辈面前,还不是杯水车薪,是无论如何都招架不住的。

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赶紧给我打圆场,说我喝不了那么多酒,可那些长辈却不管,非要我“打通庄”不可。实在是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一个挨着敬酒。亲戚们一边喝酒,一边夸我,一边夸父亲有我这么一个好儿子。父亲的脸上盛开了一朵花,飘散着自豪和骄傲!酒越喝越多,肚子里火烧火燎,喝完最后一杯,我终于撑不住,跑进房间躺下了,头好晕,天旋地转……

待我酒醒,才发现父亲也躺在旁边。在我打完通庄后,父亲也没能幸免,被亲戚们灌了个结实,也醉了。这是唯一一次,我和父亲一起喝醉。母亲见我醒了,笑着说:你们爷俩还真是安逸,都被灌醉了,连醉酒后的姿势都是一个样子!

谁叫我们是父子呢?

和父亲对饮,饮下的,是比酒更醉人的浓浓父爱,醇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