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兵点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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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秋圆月黯然去

爷爷老了,身体的每项机能几乎都到了生命的边缘,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就连呼吸也变得十分的艰难,只能整天躺在床上。

虽然已经立秋很久了,但是在温热的川南农村,蚊子还是特别多,爷爷的床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燃着蚊香。只是,爷爷那苍白瘦弱的身体,不知道还有没有血液可以喂饱一只蚊子。

每天晚上,我都会打一盆温水,端到爷爷的床前,给爷爷擦洗身体,从头到脚,轻轻地擦洗。我一边擦,一边给闭着眼睛的爷爷说话,爷爷,我给你擦身体,先给你擦擦脸,你不要动哈……虽然,爷爷也没有什么力气动了。就这样,准备擦洗爷爷哪个部位的时候,我都先告诉爷爷,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以使他能对我的擦洗有所反应,我也能多给爷爷说说话。每当这时,我总能看到爷爷的脸上有一丝微微的笑,爷爷喜欢我帮他擦洗身体呢!

小的时候,爷爷经常帮我洗澡,爷爷用热水将毛巾打湿后,紧紧围套在右手掌上,左手抓住我的肩,给我擦洗身体,每块肌肤都不放过,轻重也恰到好处,爷爷的手过之处,片污不留。每次洗我胳肢窝的时候,我都会受不了痒痒,嘿嘿嘿地笑起来,然后使劲地扭动身子来减轻痒痒,爷爷就会把我的手臂拉起来,然后再故意多挠几下我的痒痒,浴室里充满了我和爷爷开心的欢笑……

爷爷经常侧着头,半睁着眼睛看我们,看我们在他床前走来走去,看来探望他的亲戚邻居,看蚊香燃起的缭缭青烟,看着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滚滚尘世……

爷爷的每顿饭都很简单,生命的衰退,已经让爷爷咬不动任何食物了。每天早上,父亲或母亲,都会到街上买一种很软很软的新鲜泡粑,雪白雪白的泡粑,入口即化。可是,就连这小小的泡粑,爷爷吃得也极少,一顿能吃完一个就很不错了,以前,爷爷随随便便都能吃下五、六个的。就这样,我们还得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爷爷才能吃下去,我们只是希望爷爷尽可能的多吃点,让爷爷的生命长一点,再长一点。

中秋节的头一天晚上,大姑、二姑、父亲、四姑和五叔在院子里商量着爷爷的后世,因为爷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聊着聊着,父亲他们都叹息了起来,最小的六姑,在广东打工,已经有几年没有和亲人们联系过了。爷爷这次如果真的走了,六姑就永远地看不到爷爷了。那晚的月亮,只微微地发着一点弱弱的光,照亮不了大地。

中秋节终于到了,表兄、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们都来了,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人们做了许许多多好吃的,大家的脸上都因为过节而充满了笑容。这天,爷爷的脸上也有了少有的红润,他侧着头躺在床上,看着儿孙们高兴的样子,但是爷爷的眼里却一片混浊。

午饭的时候,四姑哄着爷爷,让爷爷吃下了三天后的第一顿饭,其实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顿,只是一点点罢了,小半个小泡粑。看到爷爷又能吃东西了,大家更开心了,父亲、五叔、姑父们喝起了酒,我和兄弟姐妹们抢着往各自的碗里夹自己喜欢的美食,笑声欢荡,气氛热烈。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听到堂屋隔壁爷爷一声微弱的呼喊,赶紧放下碗筷,向爷爷的房间跑去,然后,大人们呼啦啦一下子全都跟了进去。很快,爷爷被父亲抱了出来,被放在爷爷平时最爱的竹躺椅上,爷爷的喉咙在不停地滚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父亲将耳朵紧紧地贴近爷爷的嘴边,想听听爷爷究竟在说什么,只是,父亲的脸上却满是茫然。兄弟姐妹们也早都丢下了手中的碗筷,围到了爷爷四周。

这时候,大人们便开始给爷爷穿寿衣了,突然,爷爷的喉咙停止了滚动,一口气没能续上,撇下满堂的儿孙,一个人默默地走了。所有的人,都扑通扑通地跪了下去,爸爸、爷爷、外公……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想将爷爷唤醒,但一切都是那么地徒劳和苍白。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一个家,突然间变得眼泪横飞,悲痛满堂。父亲转身从里屋取出一挂鞭炮,拿到院子边上,燃放了起来,噼哩叭啦的鞭炮声,是一种迎接,又是一种送行,更是一种宣告,告诉整个村庄,爷爷走了。

泪眼朦胧,我抬起头凝视着身穿青色寿衣、青色布鞋的爷爷,正躺在那把比我年龄还长的竹躺椅上,一如平时熟睡后的安详,静谧。没有伤病,除了六姑,儿孙们都到齐了,爷爷走的是如此的平静,以至于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我,没有任何害怕和恐惧,只有失去亲人的无尽伤悲,还有对爷爷的深深怀念。

那年,我十五岁,我长大了,却永远失去了疼爱我的爷爷。那个中秋的夜晚,我没有看到星星,也不知道月亮去了那里……

母亲的电话

每次给母亲打电话,她都会在电话那头轻轻地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打来。我常常语塞,吱唔着说自己太忙,或者说打了电话却又没找到她。

由于没有多少文化,母亲常常受一些长辈的气,好多时候母亲都红着眼圈教导我,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做个有文化的人,不再像她那样老受别人欺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七年前,我独自背着行囊外出求学。远离家乡的日子,书信便成为了母亲了解我生活和学习的最好方式,每次写信,我都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高兴的事告诉母亲。而家里的事,我却知之甚少,因为父母不知该如何写信,如何把信寄给我。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每隔一个月左右给村里有电话的人家打一个电话,请他们提前通知我父母,然后我再按约好的时间把电话打过去,可这样的电话往往也很费事,有时找老半天也找不到父母。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我家也能安装一部电话就好了!那时,安装一部电话对于别的家庭来说也许是一件小事,而我家却万万承受不起,因为我的学费是父母省吃俭用挤出的和向亲朋借的。

一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正说着话,突然从母亲嘴里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呻吟,我赶紧追问母亲是不是又病了。母亲吱唔着说没事,没有什么事,她好得很。等和母亲通完话,不放心母亲的我再打电话过去问邻居,邻居告诉我,母亲因为急着跑来接我的电话,不小心在湿滑的坝子里滑了一跤,不过并无大碍,只是摔破了一点皮,叫我不用担心。听了邻居的话,我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但还是有些难受,为母亲,也为自己。

一次,我打电话回家,邻居告诉我,前不久,母亲到江边下沙的时候,被突然滑下的沙埋住了,幸好发现及时,被一起干活的人从沙堆里扒了出来,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我和母亲通话,请她不要再出去干活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十分冷静,说要是不去干活,光靠父亲一人怎么能支撑全家的生活和我的生活费,能干一点算一点吧。我不好再劝母亲,因为我知道,要强的母亲是不会就此被困难吓倒,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付出再多的艰辛她也心甘情愿。

从此,给母亲安装一部电话便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终于盼到工作了,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一天,我留下自己的生活费,把剩下的足够安装一部电话的钱寄给母亲,然后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让母亲安装电话。过了半个月,我再打电话给母亲,问她是否安了电话,母亲说,还没有,她说以前借亲戚朋友的钱还是早些还上吧,大家都没几个钱,老欠着不好。其实,那时安装一部电话已经要不了多少钱了,债迟点还也是可以的,只是母亲担心别人说闲话,担心别人说她和父亲只知享受,不思还钱。母亲疲惫的心尽量躲避着这样的闲话和白眼。我唯有能做的便是认真努力地工作,多节约一些钱寄给母亲,以便家里早些还清债务,使母亲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一年多过去了,一天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家里的债还清了,我一阵惊愕,家里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我寄回去的钱怎么也不够这么快还清债呀?我刚想开口询问,母亲却已经说开了。原来一家工厂扩建征用了村里的土地,厂里赔给村里一些钱,村里分给我们家的钱,刚好能够把剩下的债还清。母亲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么多年了,母亲终于御下了压在她心里这块沉重的石头,我为母亲高兴而流泪;而这一切却不是她的儿子所做到的,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流泪。

我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回家,一定要送给母亲一件最好的礼物,为她安装一部电话,在我想家的时候,可以立即听到母亲的声音;在母亲想我的时候,可以立即向我倾诉她的思念;在母亲有高兴的事时,可以立即告诉我她的快乐。

母亲的电话,儿子的心永远为您聆听!

父亲的背

春节回家,快到门口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一个人背对着我,头发有些花白,背有点驼,手里在不停的用竹条编织着什么。家里又要做什么东西呀,还请了人?

走近一看,那个人居然是我的父亲。

少时,不管我要去什么地方,临出门之前,父亲都会蹲下身子向我示意,我便会小跑着过去,爬到父亲的背上,高高兴兴地靠住父亲温暖厚实的背,到达一个又一个地方。背得久了,父亲的手可能因为酸痛,我的身子往往会下滑一些,我便觉得不舒服,在父亲的背上一个劲地往上冲。这时,父亲搂着我的双手就会使点劲,把我背高一点。如果路程比较远,这样的情况常常会重复很多次,但父亲从来没有说过累。如果,我在父亲的背上甜甜地睡着了,父亲就会走得格外小心,以免摇摇晃晃地弄醒我。我在父亲温暖的背上慢慢地成长,等到自己可以走很远的路的时候,父亲就再也没有背过我,他说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就要自己去做,不要老是依赖别人。

小的时候,每年的元宵节,村里都会组织父亲和村里其他的男人们去“爆龙灯”。父亲他们光着脊背,手拿着用布或者稻草编织的龙,在一串又一串点燃的鞭炮下面跑着、跳着、舞着,鞭炮在父亲他们的背上、腿边、脚下炸开。父亲他们虽然一边舞一边躲着炸开的鞭炮,但还是会在背上留下很多炸伤,父亲他们在人们的欢呼与笑闹中舞了一次又一次的“爆龙灯”,直到筋疲力尽。回到家,父亲累得扒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看着父亲被炸成蜂窝一样的背,打来一盆温水,轻轻的把父亲背上的纸屑和钻进皮肤里的泥土一一清洗出来。父亲因疼痛而发出的低沉压抑的呻吟,使母亲强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母亲一边揩擦一边心疼地劝父亲下次不要再去了,但父亲却说,爆一次龙灯可以得十元钱,能解决家里一个月的生活开支了,为什么不去呢?每当秋天打谷子时,在骄阳下用劲地打谷子的父亲那大汗淋漓的黝黑的背上,我会看到很多小窝窝,就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

在外面干完农活,凡是有需要背的东西,父亲也会蹲下身子,把装了东西的背篼背回家。如果背的东西太重,父亲就会把身体尽量往前倾,让重量均衡地分散在背上,牵着我的手慢慢往家走。父亲把一背背的猪食背回了家,把一背背的粮食背回了家,把一背背的农作物背回了家,把一背背丰收的喜悦也背回了家。父亲用他坚实的脊背,背回了我上学的学费,背回了我们家幸福的生活。

父亲的背,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是那样坚实,墩厚,有力。后来,我长大了,外出上学和工作,没有经常回家,很难再见到父亲。即便回家,也没有再认真的注意过父亲的背,我认为父亲的背应该还是一如往夕。

可如今,当我离家半年后再次回去,面对父亲的背的时候,却感到是那样的陌生。我无法相信那微驼而单薄的背,就是从前无数次背过我的背,就是那能负千斤的背。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一些外面生活和工作的情况,我把生活的无奈和烦闷说给他听。听完我的抱怨,父亲对我说,人一长大,就有了责任,要撑直自己的脊背,努力去承担,背负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背负起挫折、磨难和考验,才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才能体现人生的价值,也才能创造美好的明天……

听着父亲讲述的简单而平凡的道理,我的眼睛润润的,阳光下,那闪着黝黑光芒的父亲的背,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