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兵点沙场
4375300000012

第12章

日暮樱桃红

一个周末的黄昏,闲得无聊,我从屋里信步走了出来。因为在刮风,大街两旁小叶榕的树叶,落满了整条街道,落叶随着脚步的前进,也在胡乱地移动,尽管是在春天,却给我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凄凉感觉。

待我走到一条小巷的拐角处,眼前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农妇,提着两竹篮樱桃在高声叫卖,竹篮里的樱桃,红萤萤、亮晶晶、水溜溜的,几枚樱桃叶夹杂在玲珑剔透的樱桃之中,也是绿油油、水润润的,让我不由得生出了几份欣喜。

少时,每年到樱桃成熟的季节,我都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去外婆家吃樱桃。

外婆的家坐落在长江边的一座无名小山上,屋子的左前方和右侧分别生长着两棵樱桃树,每到樱桃成熟的时节,满树都挂满了养眼诱人的樱桃。很多次,我一到外婆家,就迫不及待爬到樱桃树上,先饱餐一顿美味的樱桃,然后再进屋去问候外婆他们。

外婆家的那四棵樱桃树的主树干都不高,地面以上一米左右,主干就分出许多树杈,然而,树冠却长得很高大,比外婆家的房子还要高出许多,枝枝蔓蔓,像一把硕大无朋的绿伞。婆娑的树叶间,一串串红的、黄的樱桃,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晶亮亮地在树叶里顽皮地闪烁。

因为主干不高,所以即使我的个子还很矮小,也能很轻松地爬到树上去,摘到最红最鲜的樱桃。我一爬到树上,就毫无顾虑地摘起樱桃来,与其说是摘,还不如说是抓,我张开手掌,将一串一串的樱桃抓到嘴里,只轻轻的一抿,樱桃的肉和核就分开了,还未尝清楚樱桃肉的味,樱桃核就已经被我吐了出来,同时,另一串樱桃又被我急切地塞进了嘴里。

直到我吃了好几串后,才品出樱桃的味来。完全成熟后红色的樱桃,甜中带着一点点酸,清清凉凉;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黄色樱桃,酸中带着一丝丝甜,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我摇摇晃晃地在樱桃树上攀行的时候,外婆总是微笑着站在树下,不停地叮嘱我,要我小心点,千万可别掉下来,叫我慢慢吃,别让樱桃噎着了。有时,偶尔会有几粒樱桃从我手里滑落,掉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上,外婆看到后,就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樱桃,然后用手将樱桃上的泥轻轻抹掉,送进她的嘴里,轻轻地抿,许久才将樱桃核吐出来,满脸的幸福甜蜜。

我每次总要吃得半饱,才会从树上下来。当然,吃完樱桃,有时候还是要付出些许代价的。或者衣服蹭到树干上蹭黑了,或者衣服被树枝挂破;或者在胳膊和手的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多了几道血痕;脸也弄成了小花猫;最可怜的是我的牙齿,由于吃樱桃太多,总会变得酸软起来,再吃别的东西就不得劲了。

待我从樱桃树上下来,外婆早已打好一盆温热水,让我洗脸洗手。在我洗脸洗手的同时,外婆一边用干毛巾轻轻地将我身上的灰烬拍掉,一边关切地问我一些家里的情况,完了之后,外婆又忙着煮老腊肉,我知道,我又有口福了。

每年到外婆家吃樱桃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后来我到外地求学,每年樱桃成熟的时节,就不方便再回到外婆家吃樱桃,只能在市场上买樱桃吃。然而在市场上买的樱桃,总感觉没有外婆家的樱桃好吃,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味道,我却说不上来。

我每年都再想,等明年樱桃成熟时,一定再去外婆家吃樱桃。但是,我却不曾想到,由于学习和工作的原因,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尝到过外婆家的樱桃。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外婆去世时,也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由于我内心极度悲痛,回去奔丧的时候,没有留意那四棵樱桃树。再后来,春节去看外公,我猛然发现那四棵樱桃树已经不见了。我很惊讶地问外公,外公说樱桃树是有树龄的,也有老的时候,那四棵樱桃树在外婆死后不久,都相继死掉了。

一听外公说完这些,我就哭了,只是没有眼泪流出。

我知道,外婆在天堂是不愿意看到我流泪的,她不是一直要我做一个坚强的孩子么。我想外婆家的那四棵樱桃树,此时肯定也在天堂继续生长,枝繁叶茂,还结了满树红红的樱桃在陪伴着外婆。

如今,在这个落英缤纷的黄昏,大街上的两竹篮樱桃,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无尽回忆。我没敢去买那红通通的樱桃,我怕自己吃了之后,会更加地思念外婆,而这样的思念,定会让我生出好几竹篮的烦恼,我要快乐地生活,因为只有快乐地生活,才是对外婆最好的孝顺。

我默默转过身,背对着竹篮里红红的樱桃,踏着日暮,带起一路无语的尘叶。

热乎乎的鹅卵石

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在天寒地冷的冬日夜晚,睡觉前烫一烫脚,真是相当惬意的事情。烫脚不仅可以获得温暖,还能有效地促进局部血液循环,增加脚部营养供给,有利于促进睡眠,总之是好处多多。

小时候在外婆家烫脚,还有一个更热乎的东西,那就是鹅卵石。

鹅卵石是去长江边拣的,一般选择15到20厘米直径大小、近似正圆形、扁扁的、黑色或者褐色的鹅卵石,就像运动场上的铅饼一样。

外婆的家在山里,烧柴火做饭,等灶膛底积了一层火炭的时候,将鹅卵石放进灶膛里烧,饭做好,鹅卵石也就被烧烫了。

吃过晚饭,一切收拾停当,就到烫脚的时间了。外婆用火夹子将埋在炭灰里滚烫的鹅卵石夹出来,这也是为什么要选扁型鹅卵石的原因,便于用火夹子夹取。将滚烫的鹅卵石放进已经倒了热水的洗脚桶里,只听“吱”的一声,桶底顿时冒出一串汽泡,一颗接一颗珠子般的汽泡不停地从鹅卵石身上升腾出来,跃到水面,消失了,这一桶洗脚水也就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一开始,因为水太烫,我们总是用一只脚的脚底蘸上一些水,放到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然后两只脚来回搓,这样交替着反复进行。有时还伴随着似乎被烫着而发出“咝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享受,或许这就是痛并快乐着吧!

过了一段时间,水已经不像开始那样烫了,鹅卵石也不再烫脚,我们就可以把脚彻底放进水里。这时候的脚,已经被烫得红通通的,像是被煮熟了似的。

我们把脚放进热乎乎的水里,两只脚就像两条顽皮的小鱼,时而将鹅卵石踩在脚下,时而又推着鹅卵石去撞别人的脚,时而又将鹅卵石夹在脚底与脚背之间,轻轻抚摸,舒心地感受鹅卵石的温度与爽滑。

更多的时候,我们把脚静静地泡在水里,让脚在水中尽情舒展、呼吸。男人们会点上一根烟,微微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舒适和安宁;妇女们则依旧忙着各自手里的女活,织毛衣的织毛衣,绣鞋垫的绣鞋垫,不过都更有劲了。人们劳作一天的疲倦和劳累就融化在了水中,这便是烫脚的乐趣。

在热水里放一块滚烫的鹅卵石,水凉下来的速度就慢了许多,也就能延长烫脚的时间。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学了物理,才知道固体比液体的散热速度要慢,也就是说鹅卵石的散热速度比水慢许多,所以水就能保持更久的热度。

我不知道外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一习俗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固体比液体散热速度慢的物理原理,但他们却知道用烧热的鹅卵石烫脚,确实是相当有智慧,而且简单实用。

鹅卵石的表面本来是光滑圆润的,随着被烧热的次数越来越多,历经无数次水深火热的锤炼,渐渐长出许多小眼来,一个,一个,又一个,最后全身都长满了小眼,成了蜂窝状,就像外婆干瘦的小脚,失去了青春的光彩。

我无意赞美鹅卵石,但鹅卵石却真实地牺牲了自己的光彩,给予我们温暖,却一直默不作声,毫无怨言。这使我想起了许多的乡村事物,如憨厚的老牛,墩实的石磨,躬耕的锄头,弯细的扁担……当然,这更像是我纯朴平实的父辈们,生于农地,长于农地,最后又归于农地,沉默安详。

又到冬日,每次烫脚,我心里总装着一块鹅卵石,热乎乎的。

蝉鸣的夏天

小时候的每年夏天,我都会在外公家渡过十天或半月,和表兄弟、表姐妹们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只是,那些讨厌的蝉,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使劲叫唤着,知道了,知道了,也不知道它们究竟知道了什么,尖锐的叫声从屋子的四面八方灌进来,吵得人心烦,还睡不好觉,更是难得清静。

我厌烦了,对着屋顶大喊,不要再叫了……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睡不着觉,就去拾蝉壳吧,卖了钱,开学后足够买文具了。

于是,我叫上表弟,各人寻了一个塑料袋,风一样地出了门。外公家的房前屋后,种满了柑桔树,这些绿色的果树,成了蝉们的天堂,它们在树叶里使劲地狠叫着,知道了,知道了……它们在从蛹变成蝉后脱下的壳,就集中地留在了这些树上,保留着蝉的样子。

我和表弟钻到树下,避开耀眼的阳光,眯着眼寻找树上的蝉壳,看好目标后,就爬到树上摘蝉壳。蝉壳的爪子牢牢地抓着树叶或树干,黄棕色亮亮的身体,张扬着蝉的嘴脸,好象随时都会飞走,却永远也不能飞了。

蝉壳当然不能飞,但每当我们爬树的时候,都会有蝉被我们惊飞,大力地叫唤着,为我们打扰它们的清休而抗议,吱的一声,从浓密的树叶中射入空中,留下刺耳的尖叫,不见了踪影。

我和表弟顺着柑桔树,一棵一棵挨着寻找,用不了多久,就能拾到许多蝉壳,很快便装满了我们的小塑料袋,我们只好返回屋里,换一个更大的袋子,继续在林子里搜寻我们的“钢笔和作业本”。

正寻找着,只听表弟一声惊叫,我抬眼看去,看到表弟的手飞快地从树枝上缩了回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我跳下树,飞奔到表弟所在的树下,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摸到一个蝉壳,软软地,和别的坚硬的蝉壳不一样,吓到他了。

我们仔细观察起这个不一样的蝉壳,外表给一般的蝉壳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身体不是透明的,是实心的,摸上去柔软而有弹性,比别的蝉壳重,我们搞不明白这个蝉壳为什么不一样,摘回去问外公。

外公说,这是一个还没有变成蝉的蛹。蝉的蛹会从树上爬进地下,在地下度过两三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它吸食树木根部的液体。然后在某一天破土而出,凭着生存的本能找到一棵树爬上去。然后,蝉蛹的背上就会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蝉就会从中钻出来,晾干翅膀后,可以飞了,就变成了蝉。如果蝉蛹在变成蝉的时候受到了干扰,就不能变成蝉,困死在蛹里,永远飞不了了。

外公意味深长地继续说,蝉从蛹到成年,生命一般只有四、五年,但它的大部分生命都在地下,在黑暗中度过漫漫岁月,靠吸食树根里的汁液生存、长大,有朝一日从地下爬到树上,蜕变成蝉。但这些重见光明的成年蝉,绝大多数可以活半个月,最短的只有可怜的三天。而它们留下的壳却是一味良好的中药,可以治外感风热,咳嗽声哑,风疹瘙痒,小儿惊痫,目赤,疔疮肿毒,破伤风等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听了外公的讲诉,我渐渐对蝉产生了好感,不再讨厌它们了。蝉为了短短十来天的光明,却要在黑暗的地下呆三五年,这也难怪它们的叫声为何总是那么的响亮,而且那么地不知疲倦,它们要在这短暂地成年期,最响亮地活出生命的精彩,成为这炎炎夏日里嘹亮的精灵,如夏花般绚丽。

那个夏天,我拾到的蝉壳,卖了三十块钱,开学后,买了新钢笔、墨水,笔记本。

知道了,知道了……

九月渐凉的空气里,还能听到蝉们响亮的叫声,但却越来越少,越来越越弱,我知道夏天已经过去,蝉族已该是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它们的下一代,又会钻入地下,三年或五载后,厚积薄发,再一次嘹亮地唱响在灿烂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