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小刘美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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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周(2)

要说个性,艺术最讲个性。旧金山住着十几万艺术家,每年都有声势浩大的同性恋游行。叛逆、反战、乌托邦、嬉皮运动、自由主义……我这么多年在路上,就是想去旧金山。一定要找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聊聊。

花坛边上,坐个乞丐,在吃炸玉米。

我围着他转了几圈。给他红双喜,他说抽不惯,继续抽万宝路的烟屁股。他那张脸,五官只剩下蓝眼睛和大鼻子,其他部位全被毛发所覆盖。西方人都显老,当年鲁尼上场,一看是大叔,一问才十八。乞丐七十多了,来自南非,给我画地图,非洲最南端。我说,知道,钻石和曼德拉。就是说,他是南非的白人。

我觉得奇怪,怎么来美国了?

必须指出,一方面他的气味我还不习惯,没凑太近;另一方面他含着口水和玉米,我听得含含糊糊。大意是,黑人掌权之后,白人在南非活不下去,他做水手在海上漂了很久,最终来到了美国。

我很俗气地问,怎么会这样了呢?

他说,这样很好啊,有阳光,有吃的,不用担心任何事。天气很好,不是吗?

关于旧金山乞丐比行人多,我曾请教过外教。她说因为这里食物充足,四季如春,冬天不挨冻,全球乞丐都来了。我觉得还应再加上一条:不会被政府强制收容。美国这么发达,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乞丐?外教的答复是,美国乞丐分两种:一种天生爱流浪,给他房子嫌麻烦;另一种有恶习,比如吸毒什么的,吃救济要强制戒毒,人家宁愿吸毒致死,也不愿受人监管。一言蔽之:都是世外高人。

我顺着传统思路问,怎么没成个家啊?

他说,我和妻子离婚了,她喜欢居家生活。

没孩子?

有啊,我儿子就在这边写字楼上班,就那栋,看见没。

啊,他不管你吗?(我想喊,不孝啊!)

不不不,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他们在一起不开心。

你们常见面吗?

碰到我会说Hi!

他支持你无家可归?

这是我自己的生活呀!

习惯了他的气味之后,我们靠在一起晒太阳,身边路人来来往往,聊了很多与艺术无关的话题。后来我说,大哥,欢迎去中国。他问,中国冷吗?我说,瞧你说的,冷不冷有我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有地方住吗?我说有。别花那钱了,他劝我跟他走,哪儿哪儿可以住,哪儿哪儿发吃的。那意思,别折腾了,一起吧。他好像捡了个大宝贝,“小伙子,我告诉了你,你可别告诉别人。”窃笑,咕咕咕,撒玉米喂鸽子。

做一个开心的流浪汉,一直是我的人生追求。凯子叫我回去喝酒,不然真随他去了。

想到有酒喝,我吞了口唾沫,爬上火车的二楼。路边移动的灯光,空中静止的明月,我想起小曾的一句诗:

火车驶过陌生小镇,往事像鸽子飞过天空。

《阿甘正传》里有首歌,如果你去旧金山,一定要头戴鲜花。有一次英文唱歌比赛,我唱了这首,自己热泪盈眶,别人不以为然。

到美国之后,我又梦见了旧金山,阳光落在我的皮靴上,梦中的街道还是那么温暖和熟悉。咖啡馆里飘荡着音乐,空气中弥漫着革命的气息。我看到她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那么清晰。她弯腰帮我系鞋带,我在她头上插上一朵花。

她问我,怕吗?

怕,我说,可人总有一死,至少我们死在了一起。

那段激情时光,永远定格在了旧金山。几十年过去了,我仍需要一个理由去忘记。

玛格丽特与酒会

推开门,扑来一阵肉香。

桌上放着两箱酒。凯子说,这哪够啊,烤好肉再去买,今晚和建中睡这儿。

开车去运酒。窗外风景宁静得近乎抒情。兄弟之间表达感情是困难的。我没对凯子说,特别喜欢跟他去买酒,一箱一箱往越野车里搬。

我说,凯子,买那么多,喝得完吗?

放心,有我呢!

你跟那小子很熟嘛。我说。

那是,来了这么久,跟卖酒的最熟,上车!

美国烟酒要额外收税,万宝路8美元,啤酒3美元,还好有他们请客。凯子隆重推荐了一种酒,像女人,看着温柔,娶了要人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Margarita(玛格丽特),据说是个墨西哥女孩,热情、奔放、噘着嘴。她和男友去打猎,不幸中流弹身亡。男友为了纪念她,调制了这种饱含泪水的酒。逝去的爱情,淡淡的哀思。

喝着人家的泪,怎能不感动?

举起玛格丽特,大伙对我探索成人俱乐部的行为,给予了正面的评价。一致认为,最好能找个白妞,为国争光。我当即表示,请领导放心,这事办不成,我算白来了!

聊到文艺之都,大家并不关心;聊到中印差别,大家很踊跃。最大的区别是,印度人上厕所不用纸,用手抠。他们吃饭右手,如厕左手,任杂物随流水而去。人家是对的。环保、卫生,不生痔疮。你想,印度人口即将赶超中国,他们再用纸,世上还有树吗?如果跟人家握手,你有心理障碍,证明你是个没有远见的人。

中印竞争激烈,尤其是在硅谷,对抗赛下脚最狠。凯子总结道:我们比人家发达,但并不快乐,因为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说到和乞丐聊天。我说,放任老爸在楼下乞讨,这点中国人很难办到。建民说,美国人多狠啊,有没有孩子都是孤寡老人,老了自己想办法,找个地方去死。多少老人死在屋里成了白骨。孩子与父母,熟人都谈不上。我们有个老美同事,打扮得像个新郎,问他干吗去,他羞涩地说,今晚跟父母共进晚餐!

我说,这不是挺好吗,解决了婆媳矛盾这一人类难题,我看人家就没有老娘舅嘛!

建民说,孩子可以不管父母,父母不能不管孩子。

于是,聊到中美教育问题。在座已为人父的有:我、建民、建伟、周鑫。凯子快了,建中升级在明年。

我主张全盘西化,觉得还是美国好。在中国,每个父母都是法西斯,把孩子当财产当养老的工具。每次路过人民广场相亲角,看着那些明码标价卖儿卖女的白发苍苍的父母,就感到悲痛万分。该爱的时候不让爱,管东管西,管得孩子丧失了爱的能力——手都不会牵吧!到了年龄,又逼着成婚,匆匆忙忙制造缺爱的下一代。其实你懂什么呀,凭什么替孩子下决定?孩子有孩子的生活。谁来这世上都不容易。人,要为自己而活!

建民说,你太极端了,完全不管也不行。我们总是说人要为自己而活,到美国才发现,想为自己而活都办不到!

怎么呢?我问。

晚了!建民说,美国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宣布独立。爹娘也支持,刚出生就扔到另一个房间去睡——导致初生儿死亡率很高。美国中学生性行为和大麻非常普遍,女孩子18岁就是老处女了。你还不能管,管了告你。男孩子放出去不吃亏。咱这可是女孩子,亲生的!

我说,想开点,男女平等!

平等?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家都是做父亲的人,我想得不比你少。养不教,父之过。孩子还小,还不懂事,还没有自己选择的能力。人生中有些错误一次都不能犯,犯了就回不了头,比如吸毒,比如艾滋。这个得守着吧?

建民说得激动,凯子趁火打劫,连劝了好几杯。他说到湖南老家,身为教师的父亲如何教育自己;说到上海的生活,护送女儿上幼儿园,踩钢丝般战战兢兢。

矛盾哪,建民接着说,好多天没睡好。我和老婆讨论过好多次,到底美国是不是适合我们。你们是不知道,有的华裔为教育孩子得了抑郁症,对孩子只有两个期望:一别吸毒,二别同性恋,其他管不了,也不敢管。

我说,乔布斯也吸过大麻,同性恋很正常,是你想多了。

有一天你女儿带女朋友回家吸大麻,你能接受?

只要她愿意。

抬杠嘛,建民说,我干技术的,有皮有脸,不能跟你相比。(大家笑。)说真的,有些事儿你早看开了,在我这边就是不行。

建民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孩子在中国家庭环境中长大,要去适应美国文化,同样要面临困境。都说移民为了孩子好,好不好还难说。

直说了吧,我问,你有机会不过来,就不怕女儿长大怪你?

建民独自喝了一杯,说,我们会为孩子存钱。如果将来她想留学,我们会尽量支持。国内一听留过学,感觉镀了一层金。其实吧,一个正常国家的孩子,背井离乡跑到别的国家上学,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日本人不学英文,美国人不进清华,对吧?

当然,美国有美国的好处。孩子随便生,减免各种税,听说有墨西哥人以生孩子为职业。脱鞋,上炕,造小人,造他一个足球队,散养在公园,没事赶小猪玩。

凯子说,喂喂,赶小猪喽,别趴着啊,喝!

啊,哦,干!

禅宗精舍

酒真不是好东西,喝一回死一次,怪不得美国之前要禁酒,怀抱枕头活过来,忘了是谁把我扔在床上。从室友头底下抽来内裤,捅半天没穿上,一跤摔在酒瓶堆里。

洗澡时发觉掌心破了,沾水生疼。

吐着酸水扛车出门,有个信念支撑着我:绝不虚度每个周末!

天蓝得要命,把人的眼睛都映蓝了。

酒还没醒,骑车画“Z”字,又饥又渴,想吃馒头和豆浆,这在美国是非分之想。忽然想起同事说过,附近有个寺庙,免费供应馒头。

转了两圈,才确认这是家寺庙。没有围墙,没有大殿,没有佛塔,没有钟声阵阵和烟雾缭绕,看上去像个路边大仓库——开发区新建的那种。

竖着面牌子:中台禅寺太谷精舍。

走进去碰到同事,还没来得及问馒头,他便领着我去见师父。师父双手合十,问我,怎么没来呀?好像我早就该来。我说忙。师父说,忙也别忘了来坐坐!

师父去忙了。同事热心介绍,说有小班、中班和高级班,可以学禅定、念经和修行。

放心,他说,全部免费!

我问有没有经书。他说,有你也看不懂呀,像咱们这种悟性较低的,切忌好高骛远,建议从小班学起。想想也对,成佛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要不是想吃馒头,我也不会进来。我与佛相处的原则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轻易不进庙,进庙不烧香。我对佛有信心,他老人家胸怀宽广,不会跟我计较。

同事有事先走,我一个人在里头转。

转着转着忘了来干吗,坐进图书室看起书来。好多繁体书,一看就是台湾人写的。有人花费毕生心血,写成薄薄一本,靠有缘居士捐助,才印成了小册子。

央视拍了一条纪录片,叫《千年菩提路》,专门讲到台湾,说佛法抢占台湾市场非常不容易,要跟本岛的妈祖竞争,还要抵御西方上帝。为了与时俱进,星云大师竟然组织文艺宣传队,一群摩登女郎紧跟其后,高唱佛歌,上山下乡弘扬佛法。女郎们也敬业,以身作则,后来都成了比丘尼。办了报纸办电台,还建起佛光山。大师的苦心我能理解,不这么搞,怎么干得过耶稣基督的唱诗班?

佛骨舍利进台湾,那个万人空巷,那个顶礼膜拜,上至最高领导,下至草民,把小岛都磕沉了。我们“****”烧光了禅林,在他们那边却枝繁叶茂。这不,把种子撒到美国来了。我觉得有戏。在硅谷,活着不是问题,该抽空想想死了。我看到有中国同事在办公桌上放着《心经》。

我在上海的时候,去听过他们讲法,对某些台湾和尚实在看不惯,动不动就说,谁因为信佛考上名牌大学,谁谁信佛发了大财,谁谁谁不信家破人亡……净用因果报应吓人。吓唬谁呀,把佛祖当什么人了,有本事你来整死我!

我定力不够,先是打瞌睡,接着动了凡心。

我对面坐着位华人知识女性,一边翻经书,一边做笔记。她的发卡在午后颤动。我鼓起勇气说,你好,有吃的吗?她一愣,说她不是工作人员,叫我去问伙房。我转了一圈,没好意思问,坐下来无心看书。她,让我想起大学自习室,那是个做梦的好地方。

见我神情恍惚,她起了善心,去问一个衣着宽松的老妈妈,还有没有吃的。老妈妈说,Sorry啊,过了饭点啦,吃些点心吧。我问,馒头有吗?她说有,不过要热一下。给了我热馒头、甜点和一瓶水,还问长问短。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吃得好心酸。

聊了会儿,师父过来问候,叫我常来吃饭,来去自由。

我说,白吃白喝,怪不好意思。

他说,你能来吃饭,也是一种缘分。

靠近我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肯定闻到了酒味。他没有嫌弃我,继续介绍成佛课程。吃人家的嘴短,我克制住自己,没跟他抬杠。

这里不提钱。钱多俗啊。与国内烧香拜佛不同,他们有意营造了一种气氛:当你迷茫的时候,别忘了有块清静之地,可以来坐坐,谈谈心。这种方式很好。先谈恋爱不谈钱,等你爱得无怨无悔,自然倾囊相赠。

他问,既然看经书,为何不念经?

我说,理解不透,念也白念。

他说,念表示信,信的力量最大。不懂可以问。

我说,佛也忙,老麻烦他老人家也不好!

他笑着说,你们大陆过来的爱说笑。

解决温饱之后,我在图书室坐了一下午。看了《高僧传》。写得不好。还是日本人的那本《释迦牟尼传》写得好,把佛当人。再没有对人类关怀如此至深的人了。这世上,总有极少数人在想:活着干吗呀。要说纯粹的自由,只有佛祖做到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不是唱给文艺青年的,是唱给玄奘和弘一的,唱给那些有坚定信念之人的。

决定了!我的终极理想,浪迹天涯之后成为一名得道高僧。在此之前,多爱几个女人,了绝尘缘。

知识女性走了,我追了出去。晚了,宝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