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车和买菜
林妹妹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问。
建中说,撞车了!
人没事吧?
没事。
车呢?
车有事。
林妹妹在主干道行驶,有车横路杀出。本来对方负全责,叫警察过来记录就行。可对方仗着英文好,大吵大闹跑掉了。林妹妹还没回过味来,泼妇已消失在万里晴空下。
老美也耍无赖嘛!我说。
没关系,建中说,她跑不了!
还好有保险,美国修车特贵。不是贵在材料,而是贵在人工。拿账单一看,一共1900,材料费400,人工要1500。
我说美国人也没公德,建中说这次是遇到了极品。说到车祸,凯子也碰过有趣的事儿。嫂子过马路,被车蹭倒,车没停就跑了。后头一辆车,一直追着肇事者,追到人家里去了,说你碰到人了知不知道。还是后头那哥们儿报的警。还有一次,被蹭了一下,没啥大碍,凯子想算了。路边一老头不答应,怒气冲冲指责肇事者,给凯子留下联系方式,说他随时可以出庭作证!
这事儿谁都遇过。
大晚上的,建中把车停在路边找东西。大老远的,有人从营地开车赶过来,问是不是需要帮忙。刘早的车胎爆了,大雪漫天,自己换不了,后面的车停下来帮忙,冰天雪地里扒拉了半个多小时。有个同事去大峡谷,车陷进了石子里,几个陌生大汉帮他挖了出来。同事要给钱,人家不要,说帮个忙而已,谈什么钱啊!
这种闲事,老外管得起劲。
来了这么久,还没请凯子和建中吃过饭。
吃不起馆子,我自己去买菜,请佛祖级大厨周鑫掌勺,在宿舍大摆酒席。
胜哥开车送我去的。在一个叫大华的地方,台湾人开的,许多色彩斑斓的财神。没有菜市场,只有超市。胜哥说,在硅谷,华人有三最:收入最高、活得最累、超市最贵。都说美国物产丰富,针对华人的东西却少得可怜。胜哥冲进去就喊,干妈,我的干妈呢!——老干妈是抢手货。美洲大龙虾都运到中国富翁的餐桌上去了,留给华人的只剩下土豆。
又是吃吃喝喝。
建民已经决定不移民,建伟决定要移民。一个要走,一个要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建民是高级工程师,嫂子在花旗银行,在上海有车有房。他认为,美国就是个大农村。千辛万苦进了城,再千辛万苦出国,相当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乡下。不是不想来,是来了也要付出代价。这边没有亲朋,生活不方便,无法照料父母,自己也不能适应年纪轻轻就安度晚年。夫妻俩早就商量好了,四十岁之后周游世界。来了美国,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建伟呢,决定过来。他是工程师,嫂子是学者,夫妻俩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只要努力,没有后台也可以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已经在给孩子买婴儿车。
周鑫想申请早点回国带娃。凯子和建中,誓与美国共存亡。我决定辞职,追寻梦想,回国浪迹天涯。一场酒下来,大家都有了归宿。
我举起酒杯说,你们在美国,要好好干。有一天我在街边乞讨,你们可以装作不认识我,但记得多给点!干了!
凯子说,乞讨也要头戴鲜花。干!
晚清移民
最后一个周末了,本来说好去优胜美地。建中都去烦了,说是给没有见识的老外看的,远不如张家界。他们的房子马上到期,要重新找房子,不能给我当司机了。
也好,这个周末,我决定重访黑人区。
天亮了,一个人上路。再次坐上前往旧金山的火车,想到自己可能会被击毙在那里,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突然有点伤感。
又到了旧金山,我一个人游荡在街头。找了半天,黑人区消失了。白天全是白人。
晃荡到下午,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唐人街。远远地,被一面牌子吸引。
有个老头,举着牌子站在街道中央,走近一看,用英文写着“还我******!”还有许多小字,控诉着日本“二战”暴行。我围着他转了两圈。他越发神气,带着慷慨就义的神情。
我竖起大拇指:爱国!
大陆来的?他问。
上海。
君自上海来,涛声满衣袖!
啊?
君自上海来,涛声满衣袖。一句诗,送给你。
哈哈,我大笑,好诗好诗!
老头想必是个退了休的大才子。他来自苏州,过去是个厂长。当我再次夸他爱国,他破口大骂日本鬼子,这次跟他们没完!
累不累?我说,帮您举举?
我接过牌子,举了会儿,手就酸了。
我说,最好弄根绳子挂脖子上。
呃,他摇头说,那不成批斗了?
呵呵,老外哪知道什么叫批斗。
老头的叔叔就是被日本鬼子炸死的。这边太无聊,他想回国,参加老年文化团,可子女都在这边,拖着不让走。
早知道这样,他说,当初不送他们过来了!
聊了会儿,我怕影响他的斗志,继续朝前逛。
在坡顶的十字路口,又碰到一个华人老头。瘦,一身白,宽宽松松,皮肤常年不见光,一看就是那种不缺钱的人。拿着茶壶,踱着步子,从我身边走过。缓步上坡,又缓步下坡,并不在意时间的流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举起手机拍照,只为表明身份。
讲国语?他问。
是的,我说。
他说国语很费劲,不像英文,不像中文,半生不熟。话题看似简单,实则沉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的?
他们家晚清就过来了,已经移民四五代。他的租客大多是大陆人。他对大陆人的评价是:有钱!
我问,你们融入了吗?
融入?
我解释道,就是觉得自己是美国人,认同自己的身份,和白人打成一片,相亲相爱,不分彼此。
这怎么可能!还是华人啊。华人有华人的圈子。我们有自己的社区,自己的商会,自己的佛堂,自己的帮会。
帮会?
都一样啊,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德国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黑人都有自己的帮会。
枪战?
呵呵,很少。平安。
你们的孩子跟白人一起上学吗?
有的会在一起。大多数华人的孩子还是跟华人在一起。有中文学校。说得不好,能听懂。
得知我在硅谷,他问我,你是不是想移民?我说不想。他问为什么。我说太麻烦。他忽然大加赞赏,夸我有眼光,说大陆那么好,不要过来,美国发展到头了,大陆才刚刚开始,未来在中国!
他对祖国的称赞,让我很不习惯。我问他,你去过吗?他说当然去过,回过老家,广东湛江。这些年发展太快,你们大陆人哪,心情不好,太急!
心情?心态吧。
What ever,太急!
什么太急?
什么都急。我在这边,看到好多人想移民。看多了,我就想,是不是你们不愿踏实做事,才想着移民。过不好的人,在哪里都过不好。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回去过。那个变化,在美国不敢想。
变化当然有,我说,还是太慢,尤其是体制。
急,这就是急。
你为什么说没希望?
说过啦,腐败,吃的有毒……
听着我的话,老头激动起来,看样子想拿茶壶砸我,质问一堆。他不太会用词,说得乱。我整理如下:
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被列强瓜分,欺负成了什么样?在外丧权辱国,在内不到3%的人识字。梁启超胡适的年代,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是不是更没希望?当时是不是四万万中国人都应集体自杀?但他们没有。他们前赴后继,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到现在,你们这些七〇后八〇后至少识字吧,至少能吃饱吧,至少能上网吧,至少有机会来美国长见识吧?是在一点点变好吧。为什么条件好了,你们反而觉得没希望?还不是心急浮躁,还不是不想承担责任,就想来美国坐享其成。自己不想改变什么,也不想为下一代改变。改变不是一两代人的事儿,难道移民就是一两代可以完成的吗?我们来了这么多代,还不是没融入!
我笑着说,是不是移民太多啦,破坏了您的生活?
No!我收租!
老头看起来儒雅,竟是个暴脾气。
中途聊得不顺利,老头把一个人喊了出来,叫他帮忙翻译。那人好像有事,说了几句就回屋了。等我和老头吵起来,他才又出来了。劝我别生气,老头当过老师,就爱教育人,把租客都教育跑了。这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过来的,说话省力多了。
跟他说说你女儿!
这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老头说。
原来他女儿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当时全家反对,女儿还是义无反顾。女儿在中国家庭环境中长大,不能适应意大利的家长制,得了抑郁症,最近在娘家休养。
说到抑郁症,让我想起公司的司机。大连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来了,在国内唱美声的,以艺术家的身份来的美国。当他第一次下飞机,感觉到了天堂。国内吃不饱饭,几个兄弟穿一条裤子,这边有的是裤子。西方观众还是不能适应一个黄种人站在舞台上。他被迫放弃艺术,去餐馆打工,去学电脑,现在干起了司机。
他劝侄子学中文:记住,你永远是个中国人!
侄子说,我是美国人,周围同学全是美国人,干吗要学中文,中文太土了,不学!等侄子进入社会,栽了不少跟头,终于醒悟过来,开始拼命学中文。
我问,为什么?因为种族歧视?
他说,表面上是没有。你要是足够聪明,当医生或律师,人家对你有偏见,也不会说出来。可如果你没那么聪明,去干一般大众的活,同样的条件还是白人优先,不明说罢了。
是什么让你感觉受到了歧视?有例子吗?
太多了!跟你说吧,华人犯事,电视上会特别注明“华裔”,为什么就没有“欧裔”?证明主体还是白人,对吧?华人是少数民族,圈子很小。别看见面笑嘻嘻的,Say Hello。把门一关,谁知道人家骂你什么。对华人的蔑称,那可不是一般的多!华人的地位比黑人都低。
就没交几个白人朋友?
有是有,很难深交。他们不像我们中国人,有事哥几个找小酒馆商量商量,能不能帮忙另说,至少郁闷排解出去了。他们有事跟牧师说。咱们不习惯。时间长了,都得了抑郁症。不瞒你说,我就有抑郁症。不单是我,好多人都有。小伙子,你们来看看挺好,长长见识,千万别移民,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说实话,这些年我都在后悔当初的选择。唉,可当初我是别无选择,饿啊!
聊到日头偏西,我发现他们观点一致,觉得移民没有什么好。
老头没有留客吃饭的意思。我决定去奥克兰黑人区,问他,听说治安不太好,不会有事吧?
怕什么!不用怕。他们怕我们才对。我们帮会很强大。
抢了找您帮忙?我问。
呵呵,还是报警吧。
非洲鼓和中医
我系紧鞋带,把背包放胸前,按老头的指示,朝黑人区进发!
要说地铁,还是上海方便。这里买票真麻烦。眼前一张盘根错节的路线图,像是给你出了一道算术题,得自己按路程算价钱,还有零有整的。我算术不太好,抬头想了老半天。有位白人姑娘,见我做不出来,主动帮忙作弊,问我去哪儿。塞进去一张纸币,哗啦啦出来一堆硬币。美国这点最烦人,还在用一分一分的,我没去多久,钱包塞满沉甸甸的金属。
想先去伯克利,再回奥克兰市中心。
上来一位美女,嘴唇好性感,肉肉的。我一边偷拍,一边打赌,她肯定在伯克利下!
我输了,她提前了一站。在关门的瞬间,我冲了出去。反正我也是闲逛,为什么不找个目标?她的臀部一点一点陷进楼梯上方那条地平线。等我追上去,她已出了门。我急于抄近路,去推一扇玻璃门,引来一阵尖利的报警声。我这才注意到,玻璃上有大字:禁止通行!
合上门,我愣在那里,警报还响了会儿。
你迷路了吗?有人问。
是一位黑人胖奶奶,她坐在长椅上,热心地告诉我,这一站叫什么,你想去哪站,往这边是伯克利,往那边是旧金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从哪里来?日本?
中国。
噢!中国。你是来旅行,还是工作?
我又一次回答了这些沉重的问题。她拖长了音说话,嘴巴张得很大,做着夸张的手势,像是在绕毛线。让我想起电影里美国南方的保姆。身材也像,只是没穿长裙,背着个国产大皮包。上辈子我们肯定认识,在密西西比的棉花庄园,每当夜幕降临,她唱起忧伤的歌。这些歌影响了美国乡村音乐,成了改变时代风气的先锋。那些日子不好过,歌声都是用苦难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