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没有抗拒。她叫芭芭拉,来自巴西,在纽约读医学博士。让我想起袁涛,是个医学博士后,叫我无论如何要去纽约一趟。我把芭芭拉当袁涛聊。她比我还兴奋,扭着我的胳膊拍照,喂巧克力给我吃。那股亲热劲儿啊,我老婆都不曾有。
芭芭拉的衣服、背包、鞋子、相机、手机……这么说吧,除了身体还是巴西产的,其他全是中国造。
你们那边是不是全是工厂?她问。
我说,差不多吧。
你们是不是很富有?
一些人富有,大多数人贫穷,环境污染啊。
整辆车的人都在睡,只有我和她在聊。人在旅途,我并不是个痴情的人。后来李甜问,你们怎么这么亲呀?还以为在度蜜月呢。
没办法,我说,人家巴西姑娘,热情!
你们聊什么呀?李甜问。
我叹了口气,说,聊人生聊梦想。
哼,你都什么岁数了,还聊这个!
停靠加油站,为了聊天,我买了口香糖。看到一个男的把几个月大的婴儿放在冰冷的长椅上,扒得精光换衣服。看看人家,敢这么做父母。
在一个牛仔小镇吃中饭。小镇在谷底,周围全是滑雪场,你可以想象,在冬天人们可以像麻油那样滑到街上来。吃的是牛排。味道就不说了,能吃。周鑫说,老外的东西闻着就想吐,千万别给娃吃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东西。相比之下,我和李甜比较西化,望着对方吃下去。
窗外是新疆。
芭芭拉很好奇。他们那边没有冬天,植被全是绿色,茂盛得直滴水,这边有红的、黄的,还稀稀拉拉。我说,因为不同,才叫景色。
一路上,望见一座尖尖的山峰,上面有点雪。我俩脸贴脸,靠在一起看。芭芭拉身上有股烤面包的味道,特别好闻。阳光照在她宝石般的眼睛里,再反射到我脸上,让我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座山,就是传说中的马蹄顿山。蒙派拉电影公司的徽标。记得吗?电影一开头,出现一座大山,几颗星星往山尖打上一圈。据说这是美国最雄伟的山峰。所有人都下去拍照,芭芭拉更是拍得手都酸了。她问我美不美?我说了实话。太叫我失望了!比西藏新疆的雪山差太远。导游隐晦地说,像女人的某个部位,马蹄顿是西班牙语。我觉得,那哥们儿长途跋涉,想女人想疯了。
马蹄顿山和黄石公园是连在一起的。
进入黄石之前,车内开始播放宣传片,吊足大家的胃口。
旅客们!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家,你们只是访客。访客就要有访客的规矩。谁要敢扔垃圾,就把你当垃圾扔了。请烟民不要给中国人丢脸!不能踩到木板路外头去,一经发现,不但罚款,还将取消整个团。这是为你好,踏过去就熟了,其他人只能拿餐具等你。还有,碰到小熊别去抱。上树和装死,那都是小说的套路,熊妈妈可不吃这套!
先去的黄石湖,再去老人泉。
黄石湖,是一个蓝汪汪的大湖泊。在黄灿灿的树木之间,在温泉的烟雾笼罩下,宛如梦境。不能说话,一说话,天就裂了,梦也破了。如果说烟雨中的西湖,是一碗紫菜蛋汤,这里煮着一锅蓝水,锅边还有白盐,硫黄味。飞鸟在空中张望,野鹿在湖边闲逛——小心点,恼了把你顶到锅里去。
李甜说,每次路过收费站,总忍不住多看几眼,这辈子不会再来了。于是,我多看了她几眼。
在这里拍照,才配得上李甜。人如其名。
我说,你父母真会取名字,是在形容你的笑容。
呵呵,我也觉得还行,就是以后老了还叫这个怕不好。
瞧你说的,再老笑容还是甜的。
那也没你嘴巴甜。
李甜教周鑫拍照,揪着他耳朵说,别瞎摁呀,要懂得构图,知道不?周鑫笑着说,我可比不上文艺青年,你叫他拍吧。我不肯承认自己是摄影白痴,指着太阳说,那个,光线,光线也很重要。
所谓老人泉,是一眼大喷泉。跟闹钟似的,到点必喷。人们就爱看它喷,成了固定节目。在欢呼声中,它又一次表演。喷出朵朵白云,飘向天空。
旁边有卖纪念品的,我买了明信片,准备寄给她。话都想好了,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美景不负卿!
大巴载着心满意足的我们,去公园外头住。
开了那么久。大得好荒凉。草原上的野牛缩成了小点点。它们横穿公路,才发现这些家伙个个肥得流油。我感叹道,难道美国人不爱吃野味?李甜说,这叫环境保护。他们不是风景有多好,是舍得保护。别忘啦,我们只是访客。
夕阳下,野鹿在渡河,矫健的身姿踏过雾气腾腾的河面,在《动物世界》里见过。黄石公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打枪
中餐馆人满为患。
排着队呢,周鑫魂不守舍,说旁边有一家枪店。
你不至于吧,我说,枪击一般发生在学校。
不是怕枪击,是我想去枪击!周鑫说。
他这么一说,我也来劲了,对呀,还没顾得上玩枪呢。
去吧,李甜说我来排队,上回没打成,周鑫念叨了一个星期!
周鑫看着挺老实,那是没带枪。一走进枪店,他两眼放光,熟知各种枪支弹药,说起来头头是道。我都怀疑,他到底是技术支持,还是连环杀手。
见到我们,老板用中文喊,你好你好,打枪打枪!——敢情来这儿撒野的全是中国人。
众所周知,我们国家是禁枪的。从周鑫的表现就看出来了,这要是放开了,买菜都得巷战。
我们的指导员,长得特像布拉德·皮特,那叫一个酷,抬手便射,枪枪十环。弹壳打在玻璃上,擦出一道道划痕。在他做示范的时候,我故意取下耳机,张开嘴感受了一下,“砰”地一声,气流冲进脑子,腿都软了一下。我连打几个哈欠才顺过气来。也许是空间太小,像放炮。
我们选了个套餐。80美元,80发子弹,玩四把:左轮、沙鹰、31和枪王AK47。
周鑫打了半辈子的CS,终于可以上战场了,摇动胳膊,说,我先来!先试的左轮,打完第一枪,冲我大喊:劲真大!接着他陷入疯狂状态,打完了还在扣扳机。
皮特抢下来给我。
我双手握枪,咬着牙往回掰,好费劲,瞄准器在颤抖。一声巨响,我的手呢?沿着胳膊才找了回来。不由想到,港片违背了力学原理。小马哥单手打枪纹丝不动,事实上必须震开再抽回来。我在老家试过自制步枪,“突突突”,打兔子。看来山寨和真货,就像啤酒和烧酒。
在周鑫试冲锋枪的时候,我拿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多少次,幻想着这样结果了自己。枪口好温暖。从不羡慕神枪手,而羡慕那些应声倒地的配角。
噢,No,No!皮特说,Put it down!
试AK47,皮特提醒我们,后坐力太大,要用肩膀死死顶住。我想瞄准一些,嘴唇贴得太近,枪响之后碰出一嘴血。皮特抵住我的后背,鼓励我连发,打完之后,靶子没事,我散了架。
Cool?皮特问。
酷毙了!我们拥抱欢呼起来。
我分别给刘早和建中打电话,说终于打到枪了。建中说,哈,你这一趟真没白来!刘早的答复是:不就是枪嘛,兴奋成这样,来西雅图吧,告诉你什么叫玩的就是心跳。
我们连李甜都不顾了,一直在谈枪。男人嘛,就要那一下,一点情调都不懂。
作为早熟的八〇后,我是看革命影片长大的,就没打算活过十六岁。总幻想一朵朵血花在身上盛开,我面朝夕阳倒下。慢镜头。冲身后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音乐顿时响起。
主席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可现实总是一次次告诉我,想死吗?没那么容易。
黄石公园(2)
一早去敲李甜的房门。打开门看到地上垫满浴巾,从床一直铺到卫生间。她像我老婆一样爱干净,嫌地毯太脏。我怀疑她昨晚是和衣而睡的。
下雪了,李甜的笑容都冻僵了。
雪把树木冻得老气横冬,尤其是温泉边上,叶子掉光了,矗立冷雾中,无语问苍天。
透过车窗玻璃,惊讶地发现,远方的峰尖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纷纷细雪中,雪线在不断地向山腰延伸。对雨,对雪,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真希望能颤抖着握住某个女孩子的手,我们穿着防风衣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手不停地走啊走,抬起头,让雪花落入我们嘴中。
温泉吐着泡泡,烟雾弥漫。整个黄石,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多么柔软和脆弱。地球在这里提醒众生:你的生命,不过是蛋壳上的瞬间。
我冒着被煮熟的危险,喝了一口温泉。
李甜说,想想第一个来这里的探险家,该是经历多少千辛万苦。第一次看到这里的人,该是多么欣喜若狂。
我说,探险家嘛,就是去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一生都在探索。这样的人生多美好!
冻死了,回车里去吧!李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