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区
天意啊,建中死活不让我去黑人区,结果还是他带我去的。
叔叔在网上订了旅馆。每晚40美元,在中心市区。这么便宜,我们连称佩服。叔叔不会说英文,却能看懂。叔叔阿姨简直是绝配,叔叔负责规划,阿姨负责外交,一个运筹帷幄之中,一个放眼千里之外,夫妻同行,驰骋天下!
满屋精英都出来送行。洒泪相别,不在话下。
在车内,林妹妹打来电话。阿姨说,声音好甜,像个孩子,见一面吧。建中说,她在家学习,以后再见吧。我暗自吃惊,不会吵架了吧,莫非我霸占建中太狠,她吃醋了?这事又不好问,窗外夜色好不孤单。
聊到国人为什么那么爱钱,都爱出病来了。阿姨说是穷怕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很穷,从没想过周游世界,退休才有空去想,芸芸众生,活着干吗,停下脚步看看世界。几度夕阳红,万里朝霞升。旅行叫人上瘾,一旦上路就停不下来。他们要去墨西哥,下一站欧洲。
我说,很多人并不明白,自出生那刻起,你就在流浪。佛祖说了,你原本就是个天涯漂泊的人。
那是你比较早熟。阿姨说。
谈笑间进了市区。全傻眼了。这是旧金山吗?连建中都疑惑了。白天他还来路测过,晚上全变了样。一下班,白人去城外过夜,整个城市被乞丐和黑人占据。我们要去的那家旅馆,就在黑人窝里。
公交站台上全是黑人青年。鸭舌帽反戴,连衣帽套住头,个个目光雪白。他们根本不是在等车,一伙一伙的,蹲在上面抽大麻,呼朋唤友喊着什么。
我们拖着行李穿过街道,一跳一跳地,躲开地摊、乞丐和报纸。有人拍了我一下,一看是个老黑,他一指上面。我看到一面硕大的招牌,霓虹灯做成的美臀。
Come on,Come on!他冲我喊。
别理他,建中说,走快点!我回头笑了笑。
阿姨说,这里怎么比芝加哥还乱啊!
不出来就没事。叔叔说。
看到电影中的街景。我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
进旅馆必须按门铃,还要亮明身份。门上贴有告示:晚上九点之后不准外出!
推开房门,臭味扑鼻,只容得下一张床,一扇笔记本大小的窗户。窗外是一堵墙,墙与窗之间填满了垃圾。行李要堆起来放。卫生间和浴室是公共的,在走廊的尽头。有位黑人老奶奶弓着腰带我们去看。建中拿钥匙捅了半天开不了,一拽,门就开了。
今晚就不洗澡了,阿姨说。
有的房门半开着,里头全是黑人。我注意到,那个热心肠的黑人老奶奶的房间更小。床只有沙发那么大,里面堆满了易拉罐和烂箱子,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摇摇欲坠。她像一只流浪猫,蜷缩着身子,趴在垃圾中间。这哪里是美国,太像北京的地下室了!
关上房门。建中说,千万别说“那个”,因为“那个”是黑鬼的意思。
那个我们怎么办?阿姨问。
别说那个!
哦哦,那、那、那个我们怎么办?
要不回去?我说。
叔叔把行李叠好,笑着说,小刘,小冯,不麻烦你们了,不出去就没关系,就当是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县城招待所吧,墙都是绿油漆。
我们都笑了。
千叮咛万嘱咐,所有贵重物品随身贴放,尤其是护照。留下电话,每天报个平安,万一不对立刻联系我们。阿姨非要把一辆小推车送给建中,说这里放不下。建中死活不肯要。
阿姨说,小冯啊,阿姨提醒你一句,以后不要随便给人钱,这是碰到我们,要是碰到假乞丐,你损失就大了。
没事,我笑着说,他有钱!
阿姨说只要能活着回去,一定做川菜招待我们。相互拥抱的时候,叔叔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后来他们一路报平安。我回国之后,阿姨还打来电话,说他们在墨西哥接受了旅游卫视的采访,还把我们的事迹报给了《南方都市报》。阿姨还向我推荐股票,说欢迎来成都。
出门后,建中买了包烟。点燃烟,稍稍平静下来。听到有人高声叫骂。一个轮椅上的黑人乞丐,正在咒骂一个白人小伙,瞪着眼珠子,唾沫横飞,用的都是最脏的词。他们的肢体语言特别丰富,说话全身都在晃。语速特快,你恨不得伸手捉住他舌头。
奔到车边。砰地一声,有个东西砸到车上,弹起老高。谁呀,我骂了一声,寻找肇事者,好像来自二楼的某扇窗户。
算了,建中拉开车门说,撤!
逃离那个区,立刻给凯子打电话,说刚从他的老巢出来。凯子说,这么好玩的事儿干吗不叫上我!回来聊。
据说白人警察有意识地不管黑人区。大桥对面的奥克兰,是着名黑帮“黑豹党”的老巢,他们是唯一可以与三K党抗衡的组织。这地方很像我小时候严打之前的小县城。不同的是,我们的枪声来自录像厅,这里来自大街上。
我暗下决心,改天自己再来一趟!
艾玲
艾玲来美国出差,说要见我一面,约在建中家。
我说,不见不见,现在想见我了,早干吗去了,离职的时候也没吃个饭!
她跳槽去了E-bay。走的时候回眸一笑里没有我。建中说,不是吃过饭,还唱了歌吗?
要单独!我说。
靠,建中说,人家结婚的时候没见你哭啊。
泪在心里流。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行,我跟她说,不见不见!
那个,她,过得还好吗?
别操这份心,不见不见!建中喊。
还是见吧,怕她睡不着。
靠,不知道谁睡不着,昨晚你说得对,男人哪有不花心的,控制罢了。
是这样,昨晚建中突然找我,说被老婆赶出来了,要找人散心。我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敢不陪着吗?散到凌晨,尽是男女之事。不做并不代表不想。我手里掌握了多少别人内心的波动。醒来泡在泪里的,又何止我一个?要是杀人不犯法,多少老公会半夜醒来,把另一半给掐死。
你不想掐死谁吧?我问。
哦,掐死还不至于,建中说,胡说什么,喜欢还来不及呢。
林妹妹多敏感啊,什么都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因为送老夫妇,耽误了中秋赏月,原来是怕爱不长久。
“想要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
我劝建中,别嫌烦,因为她在乎你,异国他乡相依为命,在国内有同学有闺蜜,在这边只有你。林妹妹曾感叹,这世界太乱了,唯有爱是个美好的玩意儿,可爱靠得住吗?
杰文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建中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告诉我吗?
这怎么可能!建中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我是说,如果万一假如有一天,你会说吗?
这个,实话?
实话!
即便奇迹发生,我会劝他回心转意,但绝不会对你说。请原谅,做兄弟要讲原则。
好吧,我也不想知道。你不用说了。
天啊,本来就没有嘛!
打住!林妹妹警告过我,游记不能写她,写了就断交!曝光到此处为止。我想说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的很不容易。孤单单的脚印走成两串,盼着你们像那对老夫妇一样携手游世界——我还等着你们的明信片呢。
艾玲先到公司,再一起过去。
她一进公司,那帮老外全惊呼:Oh,It"s you!Really you?拉着不肯放。聊起来还没完了。我说,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艾玲做了个头发,一扫清纯模样,卷发在车内颤动。我差点忘了系安全带。窗外似有一片雨云。
到建中家。我叹道,有道是,落花时节又逢君,玲儿啊,过去我们在赣江边上吃米粉,终日思君不见君,现在我们又在加州吃饺子了,缘分哪,天意不可违!
林妹妹说,之前一直夸我,现在不夸我了?不夸不许吃!
哪敢,我说,山东出三样东西,一山一水一圣人,该改改了,一山一水一妹妹。
行了,建中说,喝酒喝酒,还说不见不见,见了诗兴大发。
艾玲在笑,都笑粉了。
聊到艾玲的新公司。我们都劝她回来,公司年会主持人的位置,一直给你空着呢。过去在公司我们位子紧挨着,一回头就见她在“啪啪啪”敲打键盘,偶尔我们也会聊一聊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
我和艾玲是老乡。在江西,相隔两小时车程;在上海,坐一站就到。分别的时候说常联系,其实这么忙的人心,谁会记得谁呢。微信都不回。她也是第一次过来,觉得美国环境真好,可惜只有一周,玩不尽兴。
一周够了,我说,初恋最美。
艾玲抱怨,我连超市都还没逛呢,事情太多,明天还要开会。
我说,荒山野岭的,待久了也烦,你一来,美国才是美的国。
艾玲不能喝酒。今晚高兴,喝了一点玛格丽特。她说真羡慕你们能喝酒,上回拓展,你和凯子跟疯了一样。
那是你在,我说。
呵呵。
女孩子多好啊,说了几句好听的,误以为我是好人。哪个傻瓜想当好人啊!
其实美国挺适合女孩子。很少有女的,像佛祖那样追问生命的真谛;也很少有女的,像乔布斯那样想着改变世界。女人的疼痛都是实实在在的,每月都有的,琐琐碎碎觅幸福。假如你只想过安稳的生活,相夫教子,将来老死在自家的床上,这在美国没问题。
艾玲说,佩服你能为理想付出一切!
我说,也在找幸福。方向对不对,还很难说。所谓文字,就是你花大把的情感和经历,写成一个小篇章,以供别人一翻而过。
总有红颜令你不舍。不知怎的,说到一句台词,《霸王别姬》里说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你这样,在俗人堆里可怎么活哟!
杰文,你又高啦!
建中送我们回去。我想拉艾玲去宿舍坐坐,但被建中一脚踹下了车。
他把艾玲拉走了。
英文老师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女儿来美国读书。
倒不是希望她成什么才。她爸就是个天才,深知天才的苦。我总是觉得,只学些专业知识是不够的,专业可以养人,但成不了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好不容易来世上一趟,干什么都成,就是别成了工具!
有了女儿之后,最大的区别就是,没那么愤世嫉俗了,凡事留个余地,别把事儿做绝,给她留点。女儿的小脚丫总是踢着我的脸。
不单是我,宿舍的精英爸爸们,一回去就守着视频。还是孩子有本事,随便一个笑容,把大家全乐翻了。周鑫早就想回去,天天算日子,常没头没尾地叹一声:我的娃啊!
又占谁便宜呢!我常这么回他。
这些中国来的工程师,干活都不差,差在活得精彩。
大家英文都不太好,公司请了个老太太教英文。每周二,听她神侃两小时。
老太太胖乎乎的,拍着肚子说,里头全是美食。她常带各种点心过来,不管你爱不爱吃,笑眯眯地看着你吃下去。上起课来手舞足蹈,笑话张嘴就来。每堂课都是脱口秀,好像评价她教学标准的是笑场次数。
那表情,不是一般的生动,用的不只是语言,还有肢体语言。比如讲到动物,她会嗷嗷乱叫,学猩猩拍手,学大象走路。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知道那么多的动物。后来又发现,她不只跟动物关系好,植物、天文、地理、音乐、各国神话都熟。冷不丁一句话,令你愣半天。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动物吗?因为动物不在乎你的外貌,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
“我不喜欢你们的大城市。大城市看起来都一样。你们的佛教雕塑是世界上最美的,为什么要拆掉?”
“你们竟然用塑料袋包吃的。我的天!塑料比手还干净吗?”
“你可以一辈子只爱苹果而成为伟人。苹果人(appleman)就是这样。”
“任何人都会死,这是我们共同的归宿,孩子们,按你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
……
我宁愿不开会,也要上她的课。
当时正值美国总统大选。她从华盛顿说到******,说******不敢去南方的一些州,因为有可能遭到枪击。在南方,连小布什那种傻×,都叫“总统布什”,却没人叫“总统******”。有些人的种族偏见根深蒂固的。她有个朋友被老婆砸破了头,因为政见不同。美国的大选,已经影响到了家庭和睦。
后来听建中说,老师一生坎坷而传奇。出生在纽约出租车里。一出生便遭父母遗弃,由路人抚养长大。从小当男孩子养,光着脚丫子在雪地上奔跑。没钱读大学,所有课程都是她自学的。为了丰富人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选择到西安教书,利用假期跑遍了全中国。1999年,美国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她被困在中国,还是学生保卫了她。
我希望我女儿也能碰到这样的老师。
不只是教你做题,还告诉你生命是多么可贵,生下来便是芸芸众生中独特的一个。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在书本上。无论干什么,最好有梦,梦里才有自由。****身子奔向田野郊外,就那么一会儿也是值得的。当然,找个好天气,可别感冒了。
甜甜
再有趣的课,也会走神。因为李甜。
有人说李甜比艾玲好看。我不能完全同意。胜哥啊,各有特色各有特色!
李甜在香港读过书,英文特别好。每次老师提问,我们这些工程师都跟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只有李甜,洪亮中的自信与坚决,无情地吸收了所有目光。
李甜是PJM,去黄石公园,全是她一手安排的。确切地说,是她和周鑫要去,我第三者插足。
先飞盐湖城,再跟团过去。一共三天三夜。
去之前,传闻有地震,2012嘛。李甜在MSN上问,咱不会死在那儿吧?
我说,能和你在一起,死得其所。
呵呵,我还不想死呢。
我也不想,分跟谁。
真的,给你链接,有报道啊,说火山很活跃。
我说,活跃好。骨灰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如果真的发生了,是老天安排的,半点不由人。
呵呵,应该不会有事,美国人比我们怕死。
我去黄石,是为了堵别人的嘴。你说是不是?别人问,你去过美国啦,黄石去了吗?我说去了,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李甜不同。她对黄石充满了想象。在等飞机的时候,她说,读托福的时候,不知道看过多少介绍黄石的文章,这回真的要去了!你呢,都说你是文艺青年,想象更丰富吧?
我支吾半天,突然想到一句:唉,尽在不言中!
就因为她说我文艺,搞得我总是抱着笔记本写东西,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曾几何时,在那情窦初开的时节,兄弟给我安排过一次艳遇。那是五月的南昌,姑娘来自江西师大。谁都知道宿舍关门了,还叫我送她回去。兄弟悄悄塞给我房间钥匙,郑重地说,拿着,命运的安排!
夜深人静,我俩踢着石子到宿舍,又踢到房间里。
第二天,兄弟祝我破处成功,我无言以对。姑娘倒急了,骗你们干吗,他在聊天,真在聊天!
整整一晚,我都在聊人生聊梦想。人生!梦想!
重提往事,只因那姑娘叫甜甜,只是不姓李。
第一夜,我和周鑫住一屋。
关门前,我还问呢,甜甜,你一个人住怕不怕,要人陪吗?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那谁该说?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晚安!砰。
哈哈,周鑫说,这个你最好私下问。
周鑫走的是技术路线。曾经跑遍中国做技术支持。你收到过各种垃圾短信吧?全是他弄的。除了发短信,还练就一身好厨艺,佛祖级的。
买来啤酒,聊人生聊梦想。周鑫觉得,人生中最痛快的日子,是大学的时候踢足球,一身臭汗回来跟队友喝到两三点。那时有使不完的劲,跑一天都不累,现在没了自己的时间,整天围着娃转。
谈到我的梦想。他说,你像我一个哥们儿,在上海拿着高薪,有一天把工作辞了,跑到湖北老家养蛇,不知道他的蛇怎样了。又说,上周去洛杉矶,见了一个移民过来的朋友,都过来两三年了,英语没提高,技术还那样,心里挺慌的。咱们干技术嘛,有技术才安心。
谈到李甜。他说,她跟咱不一样,她家在西安住的可是富人区,她老公在德国。
知道,我说,你们叫她西安富婆,可再富的人也有感情啊,咱走着瞧!
黄石公园(1)
六点集合,发现周围几乎都是中国人。跟国人吃饭,你得抢。我们被挤到外面去了。
我们是大雪封山之前,最后一个去黄石的团。为了防止抢座位,导游提前安排好了,必须对号入座。导游操着台湾腔说,抱歉啊各位,这里是在美国,凡事按规矩来,不按规矩请下车。这里没有娱乐,只有风景,不比在中国大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导游把李甜安排给了周鑫,给了我一个异域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