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的李亨终于盼到了自己做皇帝的日子的到来。如果不是安禄山在范阳发动叛乱,若不是李隆基在叛乱初期犯下那一系列眼中的失误,他这个受气的太子爷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上头有一个精明能干,但有点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一直在龙椅上君临天下,先有一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李林甫;后有一个自以为是、自恋到变态的杨国忠,皇宫内院还有一个整天在李隆基身边吹枕边风的杨玉环,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众兄弟更是对太子之位垂涎三尺,虎视眈眈。他这位太子除了整天装孙子,他还能做什么?
一切都因为安禄山的叛乱而改变了!东都失陷了、潼关失陷了,八百里关中平原变成了无险可守之地,长安城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自诩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再也不能在长安城待下去了,被迫西逃,才让他在李亨在有机会再灵武登基称帝,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每当一想到这里,李亨不禁会发出一丝苦笑,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是应该恨安禄山,还是应该感谢安禄山呢?
然而,即使他登上龙椅,当上皇帝之后,他才发觉,这当皇帝的日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舒适。他登基是在灵武这个偏僻的地方进行的,虽说有群臣的朝贺,也不失君临天下的威风,但是那个******刚刚创立,所有的制度也不健全!武人专横是他李亨不得不面对,但是又无法解决的问题,管崇嗣就背对宫阙,在宫殿的门槛上谈笑自若,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若不是当初的监察御史李勉出面弹劾他,并把他抓起来的话,这种局面不知要到何时才是个头啊。所以在事后,李亨都不得不说:朕有李勉,朝廷始尊!然而,他又不敢太得罪这批骄兵悍将,事情过了多久,他又找了一个借口把管崇嗣放了出来!
虽说登上了龙椅,但是朝野内外的猜忌之声不绝于耳,天下悠悠众口如同决堤之潮,就连同他关系最好的弟弟永王李璘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想到如何平叛,反而想的是:“既然我哥哥可以在灵武称帝,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割据江南呢?”虽说事情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但是那种祸起萧墙的隐痛却是永远无法抹平的!
虽说成了一国之君,但是那种有家不能回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就是寻常百姓,又有几人能够忍受呢?更何况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具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呢?颠沛流离的生活可以忍受,但是那种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担惊受怕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他那根几近崩溃的心理防线!
可怜的悲剧皇帝李亨就在极度高兴和极度失望中消耗着自己的人生。高度紧张的挑战却在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心理防线和身体免疫力!李光弼在邙山一役中惨败而归,收复东都、再创盛世的梦想对于他来说恐怕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梦!就在这样,在失望情绪的笼罩下,李亨开始了一步步走向奈何桥!
与此同时,太极宫中那位倾听着梧桐秋雨的孤苦老人在尝试了人生最大的成功(创造了一个空前的盛世),又经历了自己人生最残酷的失败(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自己一手创造的繁荣盛世),到头来,终归难免一步步走向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最终归宿!
高力士,这个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奴才,不,应该是说,应该是知心朋友,被凄凉地流放到了外地;陈玄礼,这个曾经保护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忠实侍卫将军,也被勒令退休。自己身边剩下的这些人,都是不能与自己交心的人。试想,以为曾经风光无限、地位显赫的天之骄子,何曾受到过如此冷落?
“滴答!滴答!“一声声清脆的屋檐水击地的声音再次唤起了他的万千思绪。
“玉环!“一个美丽的身影再次漂浮在他的眼前。清纯的脸蛋上流露出无限娇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在向他传递着万种风情。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美!”她的出现,可以让群芳失色;她的一笑,可以让群山为之倾倒;她一转身,可以让天下男人都陷入忘我境界!
“玉环,你在哪里?”他伸出干枯的双手向前抓去。可是,那团幻影就立刻从眼前消失了。剩下的仍然是梧桐叶子在秋风中簌簌抖动。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抖动着手指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朕是该来找你们的时候了!”一种不知是悲凉,还是激动,或是无奈地神情在他脸上闪过,他缓缓地伸出右手,使劲地朝外面抓去,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忽然,他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微笑,身子就软软的躺在了太极宫的地上,右手紧紧捏住一支金钗——二十三年前,在长生殿中,他将这支金钗送给了杨玉环。并且发出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
“太上皇驾崩了!“随着一声带有哭腔的喊声的传出,太极殿中、大明宫内,整个皇宫中,整个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唐帝国的版图内,全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朝野上下,市井坊间、山野田畔,哀声动地,哭声震天!更让人震惊的是,除了满朝的汉族官员用痛哭声来表示极大的悲痛之外,几十名外族官员竟然划破了自己的脸蛋,割下自己的耳朵,让整个太极殿变成了充满了血淋淋的视觉效应!
“开元握图,永鉴前车,景气融朗,昏氛涤除,政才勤倦,妖集廷除,先民有言:‘靡不有初’!”他是整个唐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一位皇帝,他也是唐朝历史上最有传奇色彩的皇帝,他还是一个颇有争议的皇帝。他少历民间,有一般皇帝难以拥有的丰富阅历;他大展宏图,让原本与他根本不相干的皇位选择了他;他励精图治,把唐朝历史推向了有一个高峰;他才艺双全,曾创造出一个个叹为观止的艺术结晶;但是,他在讲艺术融入政治生活之时,却差一点让他自己创造的盛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他少活二十年,也许世人对他的评价就会像对他的曾祖父的评价一样。但是,历史不允许假设,多活了二十年的时间对他来说,是悲,还是喜呢?
“父皇!”病榻之上的李亨仰天大恸,失声痛哭起来。也许,人性就是如此,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失去的东西是最珍贵的!回首那段步履维艰的太子生涯,虽说有李林甫、杨国忠的百般构陷,打击也是一次比一次厉害,情况一次比一次危险,但是最后都没有波及到他,这不充分证明了一点,他那位父皇还是钟爱于他的!但是,回首过去,,特别是在他父皇生命的最后那一段时间内,自己的做法实在是太不孝顺,太不地道了!李隆基回京以后,尽管并没有表现出想要干预朝政的迹象,可是自己对他老人家还是一百个不放心。李辅国大脑兴庆宫这件事他知道,但是并没有对李辅国做出任何惩戒,反而将老人家身边那些能够说上几句贴心话的人一个个都赶走了。这恐怕是任何一个做父亲的人都无法忍受的,但是,日薄西山的李隆基容忍了。在李隆基最后的人生岁月中,作为儿子的李亨更是一年半载都难以到太极宫去向老人家请安,就连当时的隐士李唐都曾对李亨说过:“太上皇想念皇上,就像皇上想念皇子公主一样吧!”但是,慑于李辅国的专横和张皇后的唠叨,李亨还是没有前往太极宫去尽一个儿子应该尽的孝道,父子近在咫尺,心理距离却是远在天涯!
“做了五十年的天子,未曾觉得尊贵,今日做天子之父,方觉尊贵了!”这句熟悉的朴实的话语还不时在耳边响起,但是现在想起来,那对自己来说,却是一种何等的幽默和嘲讽啊!
“父皇,儿臣不孝!儿臣不孝啊!”病榻之上的李亨潸然泪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润湿了胸前的衣襟,口中发出了不停地咳嗽,颤抖的双手用一张洁白的手绢在嘴角一抹,之间一丝鲜红的血迹印在了手绢之上,“儿臣不孝,恐怕只有在九泉之下才能再尽一个儿子的孝道了!”
“皇上!”站在一旁的张皇后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恐惧的味道了!如果说她一如既往,保持一个贤淑的妻子的形象、仁慈宽厚的母亲形象,也许她不会有如此情绪。但是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善始容易善终难。昔日那位曾经李亨长途跋涉、辗转千里、不辞劳苦、任劳任怨的张良娣,自从李亨在灵武继承大统之后就开始人生道路上的转弯了。建宁王李倓自尽,她“功不可没”;屡屡构陷广平王,她一马当先;将太上皇强牵到太极殿,她不遗余力。这些年,感觉到了她与李辅国的合作都还可以。但是,政坛上、宫廷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在政治利益面前,哪怕是亲如骨肉,都会有反目成仇的那一天;哪怕是冰炭难容的敌人,只要有利益的诱惑,他们也会捐弃前嫌,和好如初。想要垂帘听政的她和想要大权独揽的李辅国在短暂的时间内虽说可以面对共同的敌人而同仇敌忾,或者是自己羽翼未丰之时,还可以互为犄角。但是,终极目标的冲突性还是让他们分道扬镳了。武则天和韦后之乱让李亨认识到了女人专权的恐怖,所以他不敢向张皇后太多、太大的权力,哪怕是她曾经与自己一道同甘共苦、浪迹天涯。相反,李隆基对安禄山的过分宠信造成的严重后果也让李亨看到了统兵大将的危害,哪怕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即使在形势所逼的情况之下不得不赋予他们专断之权之时,也要派一人在他们身边加以制肘。那么,什么人才是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呢?恐怕只有那些只有那些断子绝孙的人才可以值得绝对信任(即使这种人要为祸,也只能为祸一世)。在马嵬坡崭露头角的李辅国以他精明干练的形象获得了李亨的绝对信任,并且一步步成长起来。从一名掌管宫殿钥匙的内侍,道元帅府行军司马,再到兵部尚书,在紧要关头,若不是李亨那句“以你的功劳,做什么官不可以呢,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同平章事的头衔呢?”恐怕他真的就成为了政事堂、中书省中的一员,成为了唐朝内阁中惟一的没有子嗣的宰相了!李辅国势力的一步步壮大,让平日里越来越专横的张皇后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她清楚,实现自己目标的最大障碍就是羽翼丰满的李辅国;她也明白,她自己已经成为了李亨独揽大权的道路上的最大障碍。若是李亨健在的话,也许李亨会念在夫妻情分上,不会对她采取更大的行动;李辅国也会因为李亨的存在而有所顾忌。但是,谁又能够保证李亨驾崩之后的事情呢?她跪在李亨的面前,泪流满面的说道:“皇上,你可要好起来啊!你这一病,让臣妾如何是好啊!”
“皇后!”李亨无力的张开眼睛注视着她:“朕恐怕要追随太上皇而去了!朕去了以后,你可要多多保重!豫儿生性仁厚孝顺,即使你们以前有过什么过节,朕相信,只要你尽到一个母亲的慈爱,豫儿仍可以恪守一个儿子的本分的!”
可怜的李亨,似乎只有在临死之时才能发现自己父亲的伟大,自己儿子的孝顺,不知此时的他是否会因为当年错杀李倓而后悔呢?
“臣妾谨遵皇上教诲!”跪在地上的张皇后几乎泣不成声了!昔日她为了对李豫和李倓兄弟二人实施致命打击,曾和李辅国一道罗织各种罪名对他们百般陷害。如今为了保命,李亨却要求她对李豫多尽点母亲的慈爱。她丈夫给她开的这个玩笑是不是有点大了!历史给他开的这个玩笑让他真的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这点试探让她获取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李亨要她对李豫多给一点母爱,将她托付给了李豫,也就是说,李豫继承大同,那是铁定的事实了!只要将李豫拉在自己这一边,那无异于紧紧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找到了一座坚实有力的靠山!
她还有一张底牌,她还有赌赢全局的一块筹码!她还有翻身的绝佳机会!
事不宜迟,既然有机会,她就得放手一搏,要不然这个机会让李辅国抓住了,拿自己恐怕真的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刚刚从含元殿回到凤仪宫的张皇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她传令李豫立刻赶到凤仪宫,用一种几近于哀求的口吻说道:李辅国这个狗奴才长期执掌,假传圣旨,构陷太子,又擅自将太上皇迁到太极宫!陷皇上与于不孝之地!他现在最忌惮的人就是太子殿下和哀家了!如今皇上龙体不安,这狗奴才与程元振二人密谋造反,这种危及江山社稷的祸害不能不除啊!”
“母后!”李豫听到这番话之后,立刻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这个李辅国,当初可是在他父皇李亨的一手扶持之下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如今羽翼已经丰满,要想将其除掉谈何容易啊!当初在打击李倓之时,他们二人的合作可谓是亲密无间啊!今日闹翻了,为什么非得拉上自己?李豫自然明白,这趟浑水无论如何都是趟不得的!他连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现在陛下龙体不安,儿臣方寸大乱,只求父皇早日康复,不敢滋扰是非!李辅国、程元振二人都是有功之臣,如果不通知陛下就惩治他们的话,必然会让父皇震惊,加重父皇的病情,这等不忠不孝之事,儿臣万万不敢做主!”
“太子殿下!”张皇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扶手上重重地一拍,义正词严的说道:“太子身系大唐江山社稷,难道忍心看见此二贼扰乱朝纲、为祸社稷吗?”
“儿臣只想尽到为人臣子的一点忠心和孝道而已!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等到父皇龙体安康之后再说吧!”既然张皇后将问题说得如此严重,李豫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底线摆出来,丝毫不为之动容。
“你!”张皇后被气得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儿臣以为,那二人只是一届家奴,母后没有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李豫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只要父皇龙体康复,他们二人肯定会有所收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