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亨儿倒是有兴致邀请朕前往大内了,走吧,朕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见他了!”要尽孝道为什么自己不来,偏偏派一个趾高气扬的奴才前来,李隆基心中有一股无名怒火,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和李亨的威严,他不想发泄出来,也不能发泄出来。
谁知他们一行人刚刚走到玄武门之时,就看见李辅国将右手一招,五百名射生手骑兵闻声而动,以战斗队形排列在李隆基面前,手中钢刀出鞘,反射出一道道摄人魂魄的寒光,让年迈的李隆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可怕的是,这队弓箭上弦刀枪出鞘的骑兵居然拦住了李隆基一行人的去路,齐声说道:“皇上认为兴庆宫宫墙低矮,不能体现太上皇天威浩荡,不适合太上皇你居住了,所以让我们前来迎接太上皇前往皇宫大内居住。”
先是用游玩皇宫大内将自己赚出兴庆宫,接着就用这种恐吓的方式来逼自己就范,离开兴庆宫,迁往皇宫大内,再以保护太上皇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这群如狼似虎的人为自己站岗放哨,把自己圈禁在皇宫大内之中,让自己与外面彻底断绝联系,这个圈套可谓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啊!一想到这里,李隆基彻底无语了。
但是,目前这种形式,他该怎么办呢?太能怎么办呢?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万人敬仰的皇帝了,最为皇帝他爹的他虽然保留了一个太上皇的头衔,但是大权旁落的太上皇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尊荣罢了,谁又会把你真正当一回事呢?李隆基失落到了极点。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难道说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的自己真的就要在刀枪环卫之下过着囚徒般的生活?不说将来,就是目前这群拿着明晃晃刀枪恫吓他的人就足以让这位昔日威风八面、呼风唤雨的盛世天子三魂吓掉两魂。李隆基恐惧到了极点,差一点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李辅国你这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一旁的高力士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快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隆基,右手指着李辅国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五十年的太平天子,岂容尔等无君无父之徒肆意妄为?你如此对待太上皇,难道就不怕将来皇上诛你九族吗?”
“奴才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看到高力士如此大义凛然地呵斥自己,李辅国自知理亏,早就将那股狂妄之气抛到九霄云外走去了,连忙翻身下马,跪在李隆基面前请罪,磕头如捣蒜:“奴才无意冒犯太上皇,罪该万死!望太上皇饶过奴才这一次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太上皇有诰命在此,众将士不得无礼!今日之事,乃是各位无心之失,朕既往不咎!”看见最为奸猾、最为凶顽的李辅国服软认错,高力士也只好借坡下驴,代表李隆基顺便安抚了一下那群射生手,然后回过头对李辅国吼道:“李辅国,还不快过来为太上皇牵马引路,带领太上皇前往太极殿。”
“奴才遵命!”在这只掉了牙的老虎面前,李辅国还是多多少少心存畏惧的,虽说李隆基是一只掉了牙的老虎,但是只要其发出一声巨吼,还是可以地动山摇的。万般无奈之下,李辅国虽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的理由,仍然只好屈伸向前,卑躬屈膝的走到李隆基跟前,挽起缰绳,毕恭毕敬地向前走去。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半天之后,马背上的李隆基才缓过神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兴庆宫原本就是朕的临淄王府,朕曾数次让与皇帝,但都被拒绝了。今天朕迁出兴庆宫,既了了朕的一个心愿!又满足了皇帝尽孝道的愿望,这种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呢?这正是朕的心愿啊。”说罢,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开怀大笑起来。
“太上皇。”也许此时只有跟随他多年的高力士才能够真正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高力士双眼含泪,颤微微地走到李隆基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李隆基从马背上扶了下来,泣声说道:“奴才罪该万死,让太上皇受惊了!”
“哪里的话?”李隆基顺手拉过高力士的手,颤微微地翻身下马,沉痛地说到:“今日若不是将军的话,真这把老骨头恐怕就会让那群不知深浅的家奴给弄散了。”说罢,转过头,两眼直视李辅国,终于摆出了当年皇帝的威风,厉声吼道:“还不快滚!难道真的要等到朕将你头上那颗狗头取下来吗?”
“奴才谨尊诰命!”对于眼前这位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李辅国还是打心眼里畏惧三分的,在李隆基一声喝令之下,连滚带爬退出了太极殿。
“太上皇,恐怕今后老奴再也没有服侍你老人家了。”在李辅国退出太极殿之后,高力士突然跪在地上,向李隆基啜泣道。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李隆基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地击了几下,捶胸顿足地哭喊着,他慢慢上前,弯下身子,将跪在地上的高力士轻轻地扶了起来,悲戚的说道:“今天若非将军相救,恐怕朕这把老骨头就要散在李辅国那个狗奴才手里了,家门不幸,家门不行啊!当初朕怎么就选了他啊?”
“这李辅国一去,肯定会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那狗奴才自然是不敢将你老人家怎样,但是老奴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今天又在玄武门前训斥了他,以他那狭窄的胸襟的阴险的性格,奴才能够保留一条老命恐怕都会是一个奇迹了!老奴走后,希望太上皇善保龙体,奴才才安心啊。”高力士再次重重地跪在地上李隆基跟前,捧着李隆基的双脚,泪流满面地说道:“太上皇万寿无疆,是老奴最大的心愿。”
“苍天啊,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竟要如此对待朕?”李隆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跪在地上的高力士,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以泪洗面。
人就这一辈子,哪怕是帝王将相也好,还是乞丐难民也罢,如果说连做人的尊严,哪怕是最后一点点可怜的自尊都丧失了的话,那么做人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遥想当年,一个是叱咤风云的盛世帝王,一个是能够呼风唤雨的宫廷总管,当他们主宰着全国上下、满朝文武的生杀予夺、升降沉浮的命运之时,可曾想到过自己的晚年会有如此凄凉?
做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经历了七十多年的荣辱沉浮,从当年流落民间、深知民间疾苦的青年天子,到一代盛世的开拓者,再到盛世衰落的推动者,李隆基的一生几十年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有着太多太多的人生阅历,也承受了世人难以承受,也没有机会承受的煎熬与考验,应该说已经养成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性格。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成为了唐朝历史上第一个被自己家奴恫吓的皇帝,这恐怕无论如何,皇帝的尊严和面子都是无处可放的。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又能怨谁呢?
如果说把这一切都怪罪于他那位正在龙椅上坐着的儿子身上。可是,这位身系大唐江山社稷安危的皇帝早已被这场由他李隆基一手缔造的“安史之乱”弄得筋疲力尽了。能够收复长安,让他李隆基从千里之外的成都回到长安,在他千秋万岁之后,他李隆基的牌位能够放进大唐宗庙,享受着皇家香火的祭祀,这就是李亨最大的功劳了。作为父亲的李隆基还能苛求什么吗?况且,这场****的责任本来就不应该由李亨来负责。
此时此刻的李隆基非常想念他那位平日里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谦恭孝顺,而且还在相当长时间内担负起托儿所所长,替他照顾烈士遗孤(王忠嗣)、官宦子弟(李泌)和幼年皇子(李璘),现在正肩负着整个大唐国运的那个人——他的第三子——当今皇帝李亨。希望父子二人能够坐下来、静下心来、敞开心扉,认真的探讨一下大唐的国运(这个问题肯定不现实,作为皇帝的李亨还敢让他这位昔日曾经威风八面,至今还有不小影响力的太上皇参与政事吗),亲切地拉拉家常(这个愿望也是不太现实,作为皇帝的李亨日理万机、政事繁忙,肯定也抽不出时间来陪他闲聊)哪怕是他那宝贝儿子能够亲自走到他面前,认真地倾听他老人家唠叨两句也好啊。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悄然离他而去,对他越来越陌生了,他所想念的宝贝儿子由于长期生活在极度恐惧和高度紧张的生活之中,年过半百的李亨的身子骨早就不能承受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高密度的大起大落了,此时他的身体恐怕还赶不上太极宫中那位年逾古稀的糟老头子。
李辅国大脑兴庆宫的事情他知道,李辅国矫旨强迁太上皇之事他也知道,他对这些事情的回应方法只有一种——哭!似乎只有眼泪才能证明自己与李辅国的所作所为毫无瓜葛;只有眼泪才能向李辅国等人表明:朕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朕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只有眼泪才能向世人表明自己的辛酸与无奈。
他也想到太极宫去看看自己那位老父亲,他也想去和他那位老头子聊聊天、拉拉家常,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那些为自己谋划了半天,又背上了恶奴之名的人寒心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的身体也就这样一天天消瘦下去了。太极殿中的那几位老头子也在无比凄苦的日子中度日如年般的消耗着人生的分分秒秒,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痛苦。但是就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之中,仍有人故意不愿意让他们太过于宁静。
李辅国整天带着一大群御林军将士跪在李亨面前哭诉,说当日高力士如何假传太上皇诰命,让他六军将士丢尽颜面,如何不与当今圣明天子留情面,给皇上戴上了不孝的骂名,非要李亨处置高力士等人不可。
此时年迈无力的李亨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尾大不掉了,对李辅国的过度宠幸和过度依赖导致了李辅国权力的空前膨胀,致使这个可恶的家奴不仅将那双脏手伸进了朝廷事务,就连皇帝的家事他都要横插一杠。看来这位太上皇要想安享晚年都是一种奢望了。
经过李辅国“苦口婆心”的劝说和死缠烂打的纠扰,这位中年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终于做出了将他父亲最信任的人,也是当初对自己有过知遇之恩的人高力士流放到岭南,将当年在马嵬坡曾经帮助过自己的陈玄礼放回故乡,将李隆基身边的人进行了一次大换血的决定,以满足李辅国那贪婪的胃口。
但是,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
御史大夫颜真卿闻知太上皇迁居太极殿,就率领百官上书问候太上皇起居,最终找来的结果是,由原来的御史大夫变成了蓬州刺史!
偌大的太极殿,经过叛军的。劫,早就没有了当年的风采,年近八旬的唐明皇,孤零零地坐在殿中,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殿前秋雨打击梧桐叶的声音,或是喃喃自语,向殿前的梧桐树诉说自己的孤寂和辛酸。放眼望去,一棵棵高大的梧桐树静静地伫立在秋雨之中,一个个身影不断地从雨中穿梭而过,但是谁又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上前倾听他的诉说呢?谁又敢上前倾听他的诉说呢?作为一个曾经伟大的政治家,每当闭上眼睛之时,眼前飘过的是姚崇、宋璟、张九龄、王忠嗣等人的身影;闪现过的是开元年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景象。作为一名杰出的艺术家,他看到了杨玉环婀娜多姿的身段和美轮美奂的舞姿,听到了李龟年弹奏出来的天籁之音。但是,这些幻象都会随着滴滴答答的夜雨声消失的无影无踪,把他推回了这残酷无比的现实生活之中。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只见他双唇上下张合,口中喃喃自语道:“玉环,你在哪里?”布满了皱纹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清晰的泪痕。两行浊泪夺眶而出,“力士,你又身在何方?”昔日剑阁闻铃,尚有高力士为他开解。然而今夜梧桐秋雨,满怀伤感又能向谁诉说?白发苍苍的老人,孤零零地呆在沉寂的大殿之中,望着门前那一片片在雨中挣扎的梧桐叶,一股无名的悲凉在心底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