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蝇营狗苟这一世
在唐代的时候,有位名叫司马承祯的人,住在都城长安南边的终南山里,几十年未曾踏出半步,他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白云”,意思是如白云般高洁。唐玄宗听闻此人,知道他是个高士,便派人去请他出仕做官,却多次被司马承祯谢绝了。于是唐玄宗替司马氏盖了一座讲究的房子,叫他住在里面校注《老子》一书。司马承祯完成《老子》校注后,将书交给玄宗,便准备回到终南山继续隐居,恰巧遇上了曾经在终南山隐居,后来做了官的卢藏用。
司马承祯与卢藏用闲谈两句,后者抬手指着终南山说:“这里面确实有无穷的乐趣呀。”原来卢藏用早年求官不成,便故意跑到终南山去隐居,以示清高和才情,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如此很快地出了名,皇帝知道后便请他出来做官。司马承祯听出卢藏用话中的言外之意,却淡然地笑了笑道:“的确,那里确实是做官的‘捷径’。”
虽然同出终南山,司马承祯与卢藏用二人却高下立见,一个想独善其身,一个想兼济天下,后者显然要比前者在人格上差上一大截。至少卢藏用入仕的方法并不正当。不过真正的生活中,为了“终南捷径”去隐居的人,有时往往多过那些真正看透世态的隐居者。
古人认为,士者应“出儒入道”,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都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对有些人来说,隐居不过是种情调,其实还是想外出济世,却苦思无门。因此本来内涵高致的隐居生活,就被那些追求“终南捷径”的文人当成了出仕的途径,此等行为不免玷污了真正的居士。所以,像陶渊明那样的居士才会倍感寂寞,因为跟他一起划船觅桃源的人实在太少。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令。
薛昂夫《寒鸿秋》那些追求功名的人,每天就像燕子衔泥筑巢忙个不停,所谓的士人清高早就丝脉悬卵,不值一提,前人常说的“斯文扫地”恐怕就是如此。日月如梭,飞如电光,两鬓已经如白练的文人们个个都说要辞官归隐,可是到山野里去寻找,却很难见到他们的行迹,这些人大概都故作清高,以隐居来吸引别人请他出去做官。也难怪曾经在彭泽做县令的陶渊明感到孤单,只因同路中人太少,借鸡生蛋者颇多。
薛昂夫的这曲《塞鸿秋》传唱千古,不在于他将自己表现得如何“出淤泥而不染”,而在于他痛斥一些人的虚伪作为,道破了某些“隐逸玄机”,撕破了假隐士的面皮。该曲子铿锵有力,充满了辛辣讽刺的意味,是元曲中难得一见的清醒之作。
据史载,薛昂夫是回鹘(今维吾尔族)人,生卒年月不详,祖辈曾做过官,他自己也做过一些官职,在晚年时辞官隐居,过着写书法、作曲子的田园生活。他不是被仕宦抛弃的人,而是厌倦官场后才选择归隐。所谓人在“江湖”,看惯了“江湖”的本质,对于那些苟求名利的士人,薛昂夫见得多了,深感不屑,便在曲子中化用了唐代灵沏和尚的诗句“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讽刺为了名利放弃尊严的假道学。
官场是什么呢?在薛昂夫的眼中不过是功名利禄和阴险危机堆砌起来的脆弱殿堂,虚伪至极,一击即破。多少士人做着“吃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美梦,当美梦不成真时,便黯然离去,而美梦成真时,有些或许能坚持清廉操守,剩下的则都变成了鼠辈小人。
元代曲人张鸣善就曾生动地形容混迹官场中人的嘴脸:“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水仙子》)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官场小人成天为了讨好上司而挤眉弄眼、装腔作势,对下属则目空一切、颐指气使,将自己的本来面目都隐藏起来,失去了自尊;在行为上,要么张牙舞爪、蛮横无理,要么低三下四、战战兢兢;在言谈之间,尽是胡言乱语,自以为是学富五车,实则绣花枕头,不过是一群只会应声附和的蠢人罢了。
仕途中混迹了太多此等欺世盗名之徒,无论是薛昂夫还是张鸣善,他们都看清了这一点,但世事总是背道而驰,偏偏是蝇营狗苟的人能享受高官厚禄。命运的不公叫人无奈且失望,薛昂夫之所以辞官,恐怕是也因忍受不了宦海的可笑,不愿继续沉沦。捻冰髭,绕孤山枉了费寻思,自通仙去后无高士。冷落幽姿,道梅花不要诗。
休说推敲字,效杀颦难似。知他是西施笑我,我笑西施?
薛昂夫《殿前欢》弃官隐退的薛昂夫去追求真正的居士生活。既然要出尘,便出尘个彻底,闲来无事看四时风景,四处去探访同道中人。此曲《殿前欢》是他于冬季所写,内容是一面观雪,一面寻觅隐居的高士。曲子虽然写的是冬景,但冬日在薛昂夫的笔下并不凄然,而是利落清爽的。拂去了衣服上的浮雪,看雪花在手背上结成了凝露,薛昂夫抚了抚挂上白霜的胡须淡笑。入山闲游间,眼前偶然出现了一片傲雪梅林,让他想起许多文人皆喜好咏梅的习惯,不知道是否能在这梅林间也能见到踏雪寻梅的高士?
寻寻觅觅,始终不见高士的踪影,薛昂夫颇感失望,又不得不释然。自从宋代最喜梅花的“梅仙”林逋成仙去后,世上便罕见真正的爱梅者。在这首曲子的首句中有“孤山”二字,指代的便是林逋,林逋在自己的居所前种了许多梅树,号“孤山梅”,于是后人也常以“孤山”称他。
心思百转,薛昂夫在恍惚间忘了时光的流逝,也忘记了身边散发着幽香的梅花,等他回过神来天色已晚。他自嘲地笑了,暗道还是不要写咏梅诗,如果写得不好,言语间出了纰漏,就像东施效颦一样,会笑煞“西施”(旁人)的。思及此处,薛昂夫哑然一笑,转身离去。无论是曲中的薛昂夫还是曲外的薛昂夫,都是闲适而洒脱的。
从宦海浮沉到世外仙居,薛昂夫心境在一点点的转变;从辣笔嘲讽到信笔游记,薛昂夫的文风也在发生悄然的改变。然而,悠然的生活不会磨平他的棱角,对于薛昂夫的文字,后人的评价始终如一:字如迸珠,干净利落;文风龙驹奋迅,如并驱八骏;想象一日千里、超越时空的界限;情感上讽世有余亦流露出悯世的沉重。莫道《殿前欢》一曲是自在雅适的,那其中依然有着薛昂夫沉重的情感,一句“知他是西施笑我,我笑西施”,流露的无奈,又有多少人能体会。
汲汲营营的一生,是可笑的,苦觅终南的一生,是可悲的。薛昂夫参透了这一点,所以才写下了一曲曲警世之言,奉劝众生,不要再被表面上的浮华所欺骗。如果真的想去做个隐士,便把心思全投入进去,否则坦然与快乐,永远也不会追随你的左右。